第624章 往事

  不过半日功夫,临屯就已经被攻下了,哪怕沧海君的余部作困兽之斗,但秦军士卒并没太多伤亡,死数十,伤百余而已,这点损伤,甚至还不到一年多前,大军在辽东行军时的减员……
  秦卒们都喜滋滋地割着首级,扶苏早已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让“医务兵”照顾伤员后,他又令几名都尉搜检小邑,定要找到沧海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扶苏知道,只有砍了沧海君脑袋,才能向秦始皇交差,这场漫长的远征,才算最终胜利。
  很快,两名都尉回报,抓到的六国流亡之士招供,沧海君死在小邑最深处的塔楼里,士卒们已经找到了疑似沧海君的尸首。
  扶苏亲自过去一看究竟,沧海君打扮不似蛮夷,却像华夏之人,衣冠整齐,虬髯蔽胸,脖颈上是已干涸的血口,他是吞剑自杀的……
  扶苏亲自动手,用自己的轻吕剑斩其首,悬于旗帜之上,告诉所有人:
  “祸首已诛!”
  “沧海君死了,吾等总算可以归家了!”
  兵卒欢呼中,亲兵却来禀报扶苏:“将军,沧海君死时,身边不止有几个六国余孽,居然还有一秦人,说是将军故人,请求谒见。”
  “秦人?还认识我?”
  扶苏皱眉,本想让兵卒自行处置审问,但想了想,还是让人将那“秦人”带来。
  “拜见公子。”
  扶苏一边擦着轻吕剑,抬起头时,却见兵卒们押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过来。
  “你是秦人?”
  老者远远朝扶苏行礼,居然是标准的秦宫礼仪!
  “老奴虽生于楚地,却长于咸阳,也算半个秦人了。“
  他的确说着一口咸阳口音,且是字正腔圆的宫中语调。
  扶苏将剑横于膝前,并未起身,他一向彬彬有礼,平日在路上遇上这样的六旬老者,也会停车让行,可此人不同,他是个叛贼,再加上秦人身份,就更无法被原谅了。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故人’。”
  那老者却笑道:“公子不记得老奴,老奴却记得公子,当年芈妃可没少带着公子,往甘泉宫跑。华阳太后也最喜欢公子,为公子穿上楚服,教公子说楚言,其乐融融。华阳太后逝世时,公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昌平君和芈妃都说,公子纯孝……眼下十多未见,昔日孺子,已长成伟丈夫了!”
  扶苏有些惊讶,此人居然知道他母亲,他少时,的确经常去华阳太后宫中,如此说来,这人居然曾是秦宫中人。
  老者再作揖:“我乃缪监,六十多年前,入秦服侍华阳太后……”
  名后带“监”的,多半是内官,缪监,这个名字扶苏似曾相识,曾祖母当年的确很喜欢唤一位叫缪监中年内官。
  扶苏略为动容,华阳太后,是秦孝文王的王后,极受宠爱,虽无子嗣,却在吕不韦斡旋下,认了异人,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为子。
  秦庄襄王死后,华阳太后和秦始皇的亲祖母夏太后,再加上帝母赵太后,三太后掌管内宫。
  嫪毐之乱时,正是华阳太后为代表的楚系外戚,支持秦始皇平定了叛乱,事后,楚系外戚备受尊崇,昌平君、昌文君兄弟为将相,秦始皇也在华阳太后主持下,迎娶了扶苏的母亲,昌平君之妹,被楚考烈王遗留在咸阳的季芈,这才有了他……
  只可惜好景不长,秦始皇17年,老太后离世。没了靠山后,楚氏外戚,也如秋叶般凋零。
  扶苏的母亲先病逝,同年,昌平君被解除相位,他后来叛出秦国,投奔了楚国,做了末代楚王……
  秦楚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个结,而扶苏,就像是这两株纠缠不清的树上,结出来的最后硕果。虽然自打华阳太后死后,扶苏便再没穿过楚服,说过楚言,但秦始皇仍没少斥责扶苏,说比起秦国公子,他的性情,更像个楚国王子!
  扶苏差不多知道这缪监的故事了:华阳太后死后,树倒猢狲散,他母亲去世、昌平君反叛后,更是雪上加霜。
  昔日在宫中不可一世的楚外戚及其内官、女婢,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被罚去隐宫里做苦力。但也有为华阳太后守陵三年的人,逃过一劫,缪监就是其中之一。
  缪监笑道:“那时候昌平君在陈郢反了,秦楚正打仗,我不敢去楚国,辗转跑到了齐地,但很快,齐国被灭了,我就只能继续跑,渡海来到这蛮夷之地,是沧海君收留了吾等。”
  扶苏颔首:“你求见我,是为了活命?”
  “叛出秦宫的人,有活下来的么?”
  缪监嘿然道:“长安君、樊於期、昌平君,只要是背叛了皇帝的,下场都十分凄惨,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血是谁流的?自然是吾等这些小人物。”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这就是我认识的秦始皇帝啊,若谁触了逆鳞,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沧海君死了,吾等,恐怕也难活!”
  扶苏默然,缪监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没有带俘虏回去的打算!
  缪监再拜道:“缪监六十多岁了,残身之人,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只是念着华阳太后的好,有两件事,想乘此机会,告知公子……”
  扶苏很警惕:“何事?”
  缪监也不请扶苏屏蔽左右,直接说道:“昔日,吕不韦与邯郸大氏之女赵姬有染,知其有身,却又故意为子楚求娶,还为其牵线,使之苟合。赵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当今陛下,秦始皇帝,不是庄襄王之子,乃是吕不韦之子!他叫吕政!”
  “荒谬!”
  扶苏勃然动怒,站起身来,骂道:“此乃六国之人污蔑之言,真是荒堂之极!”
  这件事,是秦始皇继位前传开的,乃成蹻之母所传,目的很简单,证明秦始皇不配继位,做秦王的,自然便是庄襄王的次子成蹻了。
  这件事当时就被华阳太后压了下去,等到成蹻叛秦投赵时,又在六国间流传,被纵横策士和小说家一加工,说的头头是道。
  不成想,今日还有人提及,居然还是华阳太后宫人。
  扶苏自然清楚,这件事不可信,也不能信!而身为儿子,听都不能听!
  “将这老贼押下去,割了舌头!”
  他决然下令,缪监却仍在喊叫。
  “这件事的确是我道听途说,或是假的,但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
  缪监被拽到门口,依然扭着脖子,大声道:
  “扶苏,你知道汝母芈妃是因何而死的么?宫中都说她是病死,其实不是,是芈妃苦谏秦始皇勿要灭楚,不果,芈妃刚烈,遂自尽……也可能……是被赐死!”
  “放开他!”
  卫士松开了缪监,这老者还想再说,扶苏的轻吕剑,已撞了上来,直接刺入了他的胸膛!
  剑贯胸而入,缪监眼看不活了,他瞪大了眼睛,尤记得,当年在华阳太后宫中,昌平君教扶苏在猎苑里射猎,连只鹿都舍不得杀的稚嫩小公子,如今却是手染鲜血的将军了。
  缪监看着面前的扶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华阳太后说你像个楚公子,依我看……一点不像……”
  ……
  扶苏的剑抽了出来,缪监气绝,扶苏阴着脸,让人将他的尸体拖出去,缪监的目的很明显,他逃了这么多年,装了一肚子的怨气,非得在扶苏心里留根刺,才罢休。
  但扶苏心里,那根刺,早就在了,只是它埋得很深很深。
  他依然记得,那个昏昏沉沉的早晨,自己触到母妃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承诺自己会吃好每一口饭,也挽不回她的生命……
  而他的父王,本该保护母亲的父王,却只是负手站在棺椁前,面容上,只带着一丝悲伤。
  这么多年的父子隔阂,不是没原因的,而皇帝对长子一边斥责一边又不断给予机会,或许,也有点愧疚之意。
  那一幕,扶苏永生不会忘怀,若是两年前被缪监揭开这伤疤,或许会让他痛不欲生。
  但现在,扶苏心里的那个敏感脆弱的幼稚男孩,已经死了。
  死于万里行军时,死于士卒的营啸里,死于在韩城眺望大海的枯待时……
  被他亲手杀死在,这场得不偿失的无谓远征中!
  扶苏的心,已不会受这些外人的流言蜚语所伤害了,所影响了!
  哪怕,它是真的!
  “我当时已有十岁,已知道些世事,母亲因何而逝,难道不比你这种旁观之人更清楚?”
  芈妃是楚国公主,她最后的希望,是秦楚能够和平,十八世诅盟能有个好的收尾,天下能以另一种方式大同,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仇恨,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残杀个没完没了。
  母亲的期盼,那些偶尔的叹息,扶苏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执拗地实践。他希望,天下能够真正统一,秦楚燕韩赵魏齐之人,能够被一视同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和时刻想着复国复仇的亡国奴……
  现在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了,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要做到平均,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你不得不牺牲一部分人。
  这是这次远征里,用几千条死在路上的人命,换来的认知。
  从现在起,扶苏不再执着于无暇的过程,而更看重最后的结果,母亲因何而死,他甚至都不愿去想。
  不重要,那都是过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是黑夫在两场战争里身体力行,教会扶苏的东西。
  “让秦楚和平,让天下止战,让仇恨平息。当年母亲期盼却没看到的事,扶苏会做成!”
  站在这远离中原的异域,扶苏扪心自问,自己的志愿,依然如故!
  “哪怕是,以二世皇帝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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