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兰特旅店有四层楼,楼顶的围栏挂着圣诞灯饰,方形的围栏上有红、蓝、白、紫四色形成一个个光圈,一个个光圈一闪一闪的。
  那一闪一闪的光圈和这马尼拉的夜、马尼拉的街头、以及那忽然而至的女人变成温礼安心头上的一支迷魂曲。
  站在天台上,面向着北极星方向,分明,齿间还有这她舌尖舔过时的津甜,分明,手掌心里还有她胸房残留柔腻,甚至于身体每一个毛孔还残留着她那一次所给予的汗液。
  在那个充满着血腥味的房间里,她的声音甜腻极了,甜腻得他们宛如处于露珠在香蕉叶子上滑动的夜晚。
  平常她不叫他礼安的,那会儿叫得欢了,礼安你要这样这样礼安你要那样那样。
  被她吻得头晕脑胀间,他只记得这样一句“礼安我们都是在天使城长大的孩子,那没什么了不起的。”“礼安,你在房间等我,我保证你等我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你看她,又开始眼泪汪汪了,心里叹着气一一吻干她的眼泪,可这一拨眼泪吻干了新的眼泪又源源不断,就好像他一不听她话她就会没完没了闹个不停。
  好吧,好吧,听她的话就是了,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说得对天使城的人什么没见过。
  听她的话从窗户离开,听她的话一路都不要回头,迎着夜风,怀揣着特属于她才有的温香软玉,脚步放得很慢,慢慢的离开兰庭旅店的范围,用平常的脚步频率穿过第一道马路。
  穿过第一道马路,期间有人和他说圣诞快乐,他回以微笑“圣诞快乐”。
  穿过第二道马路时,有妙龄女郎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马路的另一头有四、五名年轻女孩组成小群体,女孩们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目光往着他这边,很显然来到面前女郎在朋友的鼓动下想和他要电话号。
  果然——
  “我没有电话。”“没有电话不要紧,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指着前面的旅馆:“那是我和我女伴住的地方,”笑了笑“她是个醋坛子。”女郎走了。
  迎着夜风,怀里温香软玉,脚步比之前过两道马路时还要慢上一些,正打算穿过第三道马路时,街的另一头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退回路边,警车从面前呼啸而过,那个在接电话的人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什么,兰特旅店有人被杀了?”
  温礼安想起那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身材像熊的男人,那么壮有什么用?死去时无非也就是血流得比较多而已。
  往警车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温礼安穿过第三道马路。
  噘嘴鱼,三道马路已经过完,前面就是旅店了。
  你说过的,我等待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站在旅店门口,温礼安状若回到幼年时:出门太急,也不知道落下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心里寻思着。
  回望——
  到处都是旅店,每个旅店广告牌都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个旅店的门口都有男人女人。
  站在那里。
  出神的想着,一定有东西落下了,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他得回去看到底是什么落下了。
  往回走,穿过三道马路。
  第三道马路衔接着老旧的小广场,小广场上正在庆祝圣诞的人们纷纷沿着一个地方走,脚步跟随着那些人,跟随着那些人来到一家旅店门口。
  那个旅店外墙上的彩绘似曾相识,多看几眼后温礼安想起来了,那是兰特旅店,兰特旅店有一间103房,也是是十几分钟前,也是是半个小时前,他在103房间杀了一个人。
  那还是温礼安第一次杀人,在天使城长大的孩子,什么都见过。
  旅店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他跟随着那些人进了旅店,看热闹的人太多空间又小,他被挤在了一边。
  放眼望去,大堂乃至门口约有五六百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充满好奇,想必,他是这些人最不好奇的人之一吧,因为他知道那个房间发生了什么。
  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一动也不动的落在那个楼道拐角处,因为大家的目光都放在那个拐角处,那也是通向103房唯一的楼道。
  前来看热闹的人没等多久就看到他们所想看到的。
  有身影窈窕,肌肤胜雪的年轻女人站在两名警员中间,看热闹的人自行让出可以容纳行的路,那三抹身影沿着那条路。
  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温礼安看清了年轻女人的面容,这世界再也没有谁的唇比她更能牵动他的神经了。
  年轻女人手腕上明晃晃的物体只把他弄得额头处淌下大大的汗滴,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被落下,他就知道——
  恨不得冲上去,冲着那些人吼“你们搞错了,她没有杀人,杀死那个人的是……”
  是……是……是……
  一如成长时无数个瞬间,安静的站在那里。
  她停下脚步,那个时间温礼安觉得她在看他,那个瞬间,温礼安隐隐约约明白到她为什么在看他。
  可那也是隐隐约约,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
  站在她左边的那名警员长相很不友善,那位不友善的警员伸出腿时,温礼安以为自己会冲出去,那是他当成宝的女人。
  温礼安以为自己冲出去了,你看他的手已经搭在挡在他前面的那位肩膀上。
  可……
  怎么说呢?
  那老兄身材壮得就像一头公牛,所以……
  所以是那位老兄阻挡了他,阻挡住他没有冲出去把那敢踹她的家伙狠狠揍一顿,冲出去和那些人说她没有杀人。
  说:“人是我杀的。”
  是的,是那样,挡住他的人身材壮得像一头公牛。
  拨开人群,往着一个方向,他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一下,好好想一想,他现在头脑混乱。
  脚步停在另外一处楼梯口,楼梯空无一人,沿着楼梯台阶一节一节。
  一节一节的楼梯把温礼安送到了天台上。
  站在天台上,迎着风。
  风里,有她甜腻的声音。
  “温礼安,我漂亮吗?”
  漂亮,漂亮极了。
  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那声线,又软又黏好比那刚刚出锅的麦芽糖,这会儿他又想吻住她的嘴唇了,一边吻手一边伸进她衣服里把她逗弄得气喘吁吁的。
  那阵风吹来,吻到的凉凉的液体,心里叹气她又哭了。
  那叫梁鳕的女人一定是水做的吧?凉凉的液体渗进他嘴角,他尝到那一味苦。
  据说,从人们眼眶淌落的泪水和落泪的人心情有关,幸福的泪水味道甘甜,痛苦的泪水滋味苦涩。
  渗透进他嘴角的泪水又苦又涩。
  心里慌张极了。
  伸手,手落了个空,一怀抱的空气。
  睁开眼睛,满目的霓虹灯光,霓虹灯光像被浸泡在水雾中。
  伸手,指尖在自己的嘴角上触到了凉凉的液体。
  倒退,转身。
  一步步走向楼梯口。
  站在楼梯口,被漆成深色的阶梯和他来时一般模样,沿着他的脚下,半只脚踩在最上面的那个阶梯上,另外一只脚刚提前——
  猛地,似乎有人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那一刹那,楼道尽头风声四起,风在狭隘的空间形成类似于飞鸟的翅膀,以不可阻挡之姿态从下往上撞向他的胸膛。
  砰——
  风停歇下来时。
  他还保持着刚刚的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从楼梯入口处传来脚步声。
  另外一只脚也踩在最上面那节楼梯上。
  站在最上面那节楼梯上,恍然醒来。
  多年后,法国南部小镇,不知名的老者和温礼安讲起在法国广为流传的熟语“楼梯上的灵光”
  楼梯上的灵光:派对上,你和人发生了争执,众目睽睽之下,对手言辞犀利,从头到尾你一直落于下风,带着愤怒的心情离开派对现场,你的车就停在楼下,在下楼梯时似乎有人拍了一下你的后脑勺,忽然间思路无比清晰了起来。
  你找到可以把那个人驳斥得哑口无言的漂亮话,脚步匆匆折回,发现派对现场已经空空如也,你已错失良机,更早之前你的对手已经窥探到你的怯弱,抓住你的薄弱环节第一时间掌握住了主动权。
  那天,温礼安和那位老者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天黑时,长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星星出来,广场上有人堆砌起篝火,流浪汉围在篝火前取暖,篝火熄灭时,广场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清晨,有清洁工来到他面前:先生,你还活着吗?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温礼安想起了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个圣诞节,面对着那个小个头圣诞老人,他甚至于不敢说埋藏心里的话,那也是让他觉得恐惧的话。
  那些话可以用两种方式说出来。
  第一种方式:“我想去拥抱她,可那里人太多了,案发前我曾经向那家旅店的柜台服务生打听过103房间,我贸然出现的话,会引起警方怀疑,这样对整件事情无济于事,而且过几天我就要到美国去了,天使城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困难重重,这个国家每一百万人中能在银行存有两亿美元寥寥可数,这个国家在十八岁时单凭自己能力拥有两亿资产几乎为零。”
  第二种方式:“那是因为贪婪,想鱼与熊掌兼得。”
  那个圣诞夜,那十八岁的少年一定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为什么没站出来的真正原因,那也是最恐怖、最让人绝望的:他不相信她。
  不相信她会为他洗衣做饭。
  就像他不相信她最终会为他承担所有罪名,因为那会让她失去华裳和珠光。
  --
  兰特旅店有四层楼高,旅店有四个楼梯,大堂一左一右两个,那是专门提供给客人使用的。
  眼前的这个楼梯连接后门,多数时间都是静悄悄的,哈尼拿着电棒手电筒往着楼梯。
  刚到第二层,从楼梯另外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那脚步声就近在眼前,有修长的身影沿着阶梯跌跌撞撞往下。
  哈尼打开手电筒,手电直接朝着对面的人。
  光源打在迎面而来的面孔上,又是那位漂亮的亚洲男孩。
  也不知道是手电筒白色光源所导致,男孩一张脸脸色白得极为突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如果不是因为脚步在移动的话,那还真得像一具白色雕像,而且还是一具随时随地会风化的雕像。
  那具会移动的白色雕像瞬间消失在楼梯入口处,回过神来哈尼追上那个身影。
  左边是兰特旅店,右边是另外一家旅店,两家旅店间隔的空间形成了一道垂直的风口。
  哈尼在风口处已经站了小段时间,他是跟着那位亚洲男孩来到这里的,男孩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
  也许男孩找到了,又也许男孩放弃了寻找。
  他慢吞吞的坐在地上,背靠在墙上,右边腿曲起左边腿平放在地上,单手搁在曲起的膝盖上,男孩有长且直的腿,这样导致于他的坐姿极为好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