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她翻着眼前的账目,一只手握着笔, 时不时落下添写两句。
  秋霜看了一阵,又忍不住劝:“家主可别一直忙了, 还是多歇着吧。”
  栖迟头也不抬地道:“这都多久了, 怎么还当我刚回来似的。”
  秋霜想起这些还不忿:“还不都是新露说得可怕, 奴婢至今心有余悸。”
  刚回府那阵,新露背地里跟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场战事的惊险之处,又说到栖迟如何在战火中产下儿子, 如何各自分散奔逃,甚至连大都护都中毒躺了一阵,简直听得她心如擂鼓,以致于后来一见栖迟忙多了便要在旁催她休息,倒像是改不掉了。
  刚说到此处,被她定为罪魁祸首的新露进了屋里来,也压着声:“家主,大都护忽然回来了。”
  栖迟放下了笔:“是么?”
  自回瀚海府,伏廷便一直在忙着查什么,又要安定各州,时常外出,以致于她已有阵子没见到过他,才会有此一问。
  其实她有数,在瀚海府中查的,多半是和行刺的事有关,在外查的,多半就是突厥的事了。
  想来也有阵子没见到曹玉林了。
  她拿了帕子擦一下手,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着转过头,继而一怔,快步走向床榻。
  秋霜和新露见状也是一愣,忙跟着往那儿跑。
  小郎君原先在床上睡着午觉呢,就躺在床中间的,眼下却不见了人,岂能不急。
  尤其是秋霜,自认家主生产时未能在身侧陪护,自打在府里第一眼见到小郎君就心疼得不行,刚回来的头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连着几个月下来才算好多了。
  二人还未凑近,栖迟却已先到了,掀开床帐一看,松了口气。
  孩子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声不吭地爬到了床脚,穿着锦缎小衣,正伸着雪白圆润的小手自己扯着床幔在玩儿呢。
  新露和秋霜吓了一跳:“险些要被吓坏了。”
  孩子听到声音,自己转过脸来,长高长壮了不说,小脸也算是长开了,眼睛出奇的像伏廷。
  栖迟伸手过去,拍了拍:“来,占儿。”
  孩子认得母亲,也知道是在叫自己,两手撑在床上,动着小腿爬了过来。
  这小名是她取的,但孩子大名是伏廷取的。
  彼时正在临近瀚海府的路上,一场大雪刚停,车中炭火温热,她忽然想起来,揭开帘子说:“这么久了,我们还没给孩子取名字。”
  伏廷从窗外看过来,拂了一下眉上雪花,望着苍茫的大地,说:“生在战中,便取名伏战。”
  战虽利,带了他的姓,便有了降服的气势。
  栖迟觉得名中带有兵戈,终归是太过凌厉了些,便取了个谐音做小名,唤作占儿。
  栖迟抱着占儿出了屋,他已沉了许多。
  转过回廊,远远见到伏廷的身影,穿着军服,胡靴染尘,手提马鞭,正停在祠堂前,面朝里看着什么。
  继而他扔了马鞭,走了进去。
  栖迟心思微动,抱着占儿缓缓走过去。
  祠堂其实以往根本没用过。
  伏廷以往是个无家的人,始终觉得无颜供奉父母,这里虽然竖着父母的牌位,但他已多年不曾来过,今日经过却见门开着,上方香案洁净,下方蒲团簇新,案前祭品香烛齐备,显然是祭拜过的样子。
  说不惊讶是假的,他眼睛上下扫视着。
  忽的听见一声咿呀声,伏廷转头,就见一只小手在扒着门框拍拍打打。
  栖迟随即从门外露了半张脸。
  他一下明白了:“你安排的?”
  栖迟点头。
  本也没有想起,孩子百日时还在路上,那时候她便忽而想起,是不是该告知他父母在天之灵一声,回来一直忙着买卖上的事,其实也是近来才做的。
  她抱着占儿走进去:“不带他见见祖父祖母?”
  伏廷伸手将占儿抱过去,有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了?”
  她想了想说:“我只知道你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这话她说过,他便明白她的确是知道了。
  他眼神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心头似软软地被戳了一下。
  以往她心里的亲人只有光王府里的,现在,是不是也多了他这里的了。
  ……
  从祠堂里出来,一路回屋,占儿趴在伏廷肩头又有点想睡的样子了。
  伏廷将他放去床上,转头看见栖迟站在旁边的身影,手一伸就将她拉了过来。
  她生育后多少丰腴了些,比起以往不知添了多少风情。
  “还要再查么?”她问。
  “不用担心。”他没说详细。
  她也不再多问。
  伏廷心头被她戳软的那处还在,头往下低,还没碰到她,旁边咕噜噜一个小身影在爬着拽着他衣摆。
  他回头,是占儿黏栖迟,没睡下,有想往她身上奔的劲头。
  好在乖,没有哭闹。
  栖迟想抱他,被伏廷拉住,他一手遮着孩子的眼,还是低下了头。
  她气喘吁吁地退开时,舌上酥麻,看一眼床上,伏廷的手已放下来了,正被占儿捏着玩。
  哪有这样的?她暗暗瞥一眼伏廷,打了个岔问:“还出府么?”
  他被这一眼看得略微一笑:“不出,下面八府十四州就该入瀚海府了。”
  她先是一怔,恍然。
  是他们该入首府来纳赋税了。
  ※
  这一日等得也着实够久了。
  伏廷给边境各州收整缓和,满打满算从停战之日算起,都快叫他们休整了有小半年。
  如今气候好转,各州都督便立刻启程赶来首府。
  瀚海府多年不曾有这样的景象。
  道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几乎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各州都督的车马自清早就入了瀚海府,一辆一辆,叫人目不暇接。
  新户们不太懂这阵仗,多亏有其他久居的告知,方知道这是安北都护府最大的盛事。
  时日尚早,朝阳初升,都护府府门大开。
  前院大厅开阔,正上方设榻置席。
  坐榻背后是一张两人高的八折屏风,系乃御赐。八折屏扇代表的是北地八府,各扇之间描金镶玉,每一扇屏纱上都描绘了各府山川地貌,配以各府都督府名称,仿若一张北地的大致地图。
  下方设座,分列左右两侧。
  诸位都督已携妻带子的进了都护府中,入厅后,只在厅门处等候,彼此都熟悉,因着几年未曾入首府纳贡,也多年未能这般聚首,少不得要寒暄交谈几句。
  说的都是先前那场战事情形,最后边境六州都督被围住,讨论起那突厥的右将军阿史那坚,仍咬牙切齿。
  不多时,屏后走出一行仆从,侍立两侧后,又走出一行瀚海府中的下属官员,个个身着齐整官袍,其中还混着个穿着军服甲胄的罗小义。
  他一个将军,事务皆在军中,今日来无非是来观礼的。
  这许多年下来了,又迎来这收钱的时刻,如何能不来,看到各位都督的时候都激动地先暗暗搓了搓手了。
  诸位都督大多与他相熟,见了面便与他说笑起来——
  “诸位都督辛苦了,”罗小义难得打一回官腔:“毕竟是个大日子,三哥与嫂嫂要准备,马上便至。”
  皋兰都督道:“那是自然的,夫人是皇室贵胄,今年的礼数理应做全。”
  他的夫人刘氏笑道:“大都护与夫人皆是人中龙凤之姿,便是不准备也足以叫我等仰视了。”
  还有许多州府的都督和家眷是没见过大都护夫人的,听了这话便免不得互相打听。
  幽陵都督夫人与身旁几位夫人道:“依我看,论大都护夫人,咱们安北都护府绝对是几大都护府里拔尖儿的了,出身样貌,哪样不是第一?便是战场前线上产子也算得上一桩英勇之举了,半分也不带虚的。”
  众人听得都讶异,不想这战事里还有这一出,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却又有人接话道:“这话说的,何止是大都护夫人,便是只论大都护,那也是咱们拔尖儿呀!”
  一时间众人都不禁笑起来,气氛就松弛了。
  原本诸州府熬到了这一刻便已不易,眼下确实是可以放松不少了。
  谈笑间,忽听瀚海府长史报了一句:“大都护至——”
  众人立时噤声,各自归位站定,望向上首。
  屏后几句极低的言语,伏廷和栖迟一同走了出来。
  饶是见了不止一次,但见眼前大都护身姿英伟,夫人娇美,在场的人还是止不住多看,尤其是几位胡部都督夫人,惯常的直接,看完了还以眼神交流——
  果真不假,上面那一对,光是看相貌,那也的确是拔尖儿的。
  大都护与夫人在上方落了座,所有人便严肃了。
  栖迟发梳高髻,遍簪花钗,身衣锦缎彩绣的高腰襦裙,绫纱披帛,长裙曳地,坐在那里,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悄悄看一眼身侧坐着的伏廷,他与她坐得极近,几乎两肩相抵,今日难得地着了圆领官袍,宽松得宜的衣袍,唯有窄腰处收束,衣摆遮盖了长腿,但身姿本身就是副好架子,遮也是遮不住的。
  这幅面貌她也是头一回见,从方才与他一同过来时,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伏廷侧脸一动,眼瞄过来,低低说:“此后都不穿官服了,免得你老盯着。”
  栖迟不禁想笑,扫了眼下方,收敛住情绪:“我没那意思,你穿着是好看的。”
  这话三分解释七分安抚似的,但叫人受用。伏廷表情微动,只在心里过了过,脸色还是肃正的,毕竟下方众人都在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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