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戌时一刻,赵婉捧着洗好的水青色绸缎出了浣衣局的大门,几个浣衣局小宫婢望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听说前日里她得罪了新封的美人。”
  “可不是么,美人说让她今日去送锦缎,不定怎么切磨她呢!”
  赵婉心中记挂着白兔玉佩,将这风言风语抛之脑后,脚下不停,却被从浣衣局追出来的季嬷嬷叫住:“阿婉,等等。”
  季嬷嬷素来待她亲厚,赵婉立时定住脚步,“季嬷嬷何事?”
  季嬷嬷见她手捧绸缎,“这是要去何处?”
  赵婉:“去秀怡殿。”
  季嬷嬷微微蹙眉,“秀怡殿的王贵人今日心情不甚好,已经罚了好几个尚膳的宫婢,你……小心些才是。”
  赵婉:“是,我不过是去秀怡殿西偏殿处顾美人处,应是碰不上的。”
  季嬷嬷颔首,“我叫住你是有一桩差事同你说。”
  “嬷嬷请说。”
  “司制司掌制二人,其中一人满二十五岁,出宫了,就缺了掌制一人,你善女红,有巧思,我便向司制司举荐了你。”
  司制司掌制已是八品的女官了,比毫无官阶的浣衣局宫婢强上数倍。
  赵婉福身道:“嬷嬷大恩。”
  季嬷嬷知道赵婉在浣衣局屡屡遭人排挤,语重心长道:“你样貌好,心思敏捷,遭小人嫉妒,司制司是个好去处,我虽举荐了你,可过几日仍要按规制遴选,各司各院都有被举荐的,你这几日勤加练习才是。”
  赵婉拜道:“赵婉谢过嬷嬷。”
  天边滚过一道惊雷。
  季嬷嬷抬手将赵婉扶起来,“你为人通透,嬷嬷信你将来定有大福气,快,起来,拿把伞速去秀怡殿,莫要误了顾美人的差事。”
  轰隆隆几声雷响,大雨瓢泼而下。
  顾仪紧张地站到窗边,透过三交六椀绸绢菱花纹看外面的雨影。
  这雨下得真大。
  有男女主角初次相遇的内味儿了。
  求求女主角快来!信女愿意半年不喝奶茶!求求了!
  桃夹见她离窗户太近,连声劝道:“主子,莫要沾了窗外雨污。今日特意梳得流云髻配上这藕荷色对襟长衫,碧色罗裙甚美。”说着,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同色团扇,“若是美人嫌落雨关窗,憋闷得很,可以用小扇,轻轻扇扇。”
  顾仪接过团扇,轻轻扇了扇,今日层层叠叠确实穿了不少。尤其里衣里还有一层薄纱。
  曼妙是曼妙,可不透气啊……
  顾仪给自己打着扇,就听外面一声长喝:“皇上驾到。”
  妈耶,他来了,他来了,绝情帝王他来了!
  顾仪不禁腰背挺直,站如青松。
  萧衍穿过雨帘,脚步极快,跟在他身后掌伞扇的宫侍一路小跑,唯恐雨落在皇帝身上。
  萧衍走进秀怡殿西偏殿,顾仪领着宫婢跪了一地。
  她以额贴地,是个五体投地的拜服大礼。
  “起来吧。”萧衍道。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朗,落地有声,不像顾仪想象中的阴冷。
  顾仪一点一点地抬头仰望这个书中的绝情帝王。
  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明黄色常服,上列十二章。
  顾仪数着日、月、星辰逐级往上,胸前描摹的是飞天金龙。
  面前的帝王头戴金翼蝉冠,落下的几缕黑发如墨,眉如鸦羽,长睫下是一双桃花眼,暗褐色眼珠若琉璃剔透。
  本应眼中风流,可他额角鬓角一道浅疤,目光更是殊无欢喜,无波无澜,看自己就像在看一个寻常物件。
  昨夜暗中只觉他光芒照人,可今日在灯下细看,顾仪才真实地感受到这的确是一个无情的帝王。
  他的气势沉沉如广厦将倾,生杀予夺,全在一个帝王的一念之间。
  顾仪脖子后面起了一层冷汗,吞吞吐吐道:“问……问皇上金安!”
  萧衍细看了眼前的顾美人一眼,她的脸色微白,气息因紧张而加快,她在怕他,可却在瞬也不瞬地看他。
  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点墨,一动不动。
  直视帝目,已是不敬。
  顾家送来的也是个草包?还是个只拿得出手一颗金花生的草包……
  他顿觉无趣,抬手道:“你起来。”
  顾仪刚才太紧张了,即便皇帝叫起了也忘了要站起来。
  她这会儿才终于站了起来。
  高贵公公带着一众宫人退到了殿外。
  殿中一时之间就只剩下了顾仪和萧衍二人。
  女主角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在来的路上?
  顾仪分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天边又滚过一道惊雷,轰隆作响。
  萧衍见顾仪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展开臂膀不悦道:“今日没有尚仪局的教养嬷嬷教过你?”
  不是还送了一颗金花生,怎么这么不长眼?
  顾仪闻言,见他手臂招展,旋即反应过来,“是……臣妾的疏忽……”又小声补充道,“今日嬷嬷来教过的。”她伸手摘下了萧衍腰间玉带,替他脱下身上的常服。
  肩膀处的绸缎触手冰凉,顾仪打算拖一拖时间,“陛下淋了雨,泡个热汤浴,会好受些,也防风寒。”她踮起脚伸手取下了他头上的金翼蝉冠。
  萧衍怔愣片刻,鼻尖闻到了她袖口处散开的熏香……仿佛杏花春雨的味道。
  顾仪立刻将萧衍的沉默当作默认,到殿门口唤了宫婢进来备浴汤。
  因为今夜下雨,宫人早早地就备下了热水。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萧衍就在隔间泡上了热汤。
  顾仪等得心急如焚。
  女主啊,你可要争气啊!快点来啊!
  等到隔间水声渐歇,宫人为萧衍递上了换洗的衣物。
  他只着素衣从屏风处转出来,因为刚沐浴过的缘故,脸颊有些粉扑扑的,大大削弱了凌厉的气势。面目如玉,长发仅用青丝带绑住,青色纱裤紧贴腿部矫健的线条。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些微喧闹。
  顾仪侧耳听到了女主角的声音。
  妈耶,女主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顾仪不敢再看萧衍,只肃穆了神色,走到殿门口,拉开殿门,斥道:“何人喧闹?”
  几个宫婢接连扑通跪下,“美人息怒,是浣衣局的宫婢来送绸缎,奴婢这就打发她回去!”
  顾仪:“且慢!”不能让她走!
  她抬眼就看见赵婉撑着伞,站在雨中,左手将绸缎紧紧拢在怀里,她招手道:“你上来。”
  几个宫婢面露难色,“美人,陛下尚在殿中……”
  顾仪不闻不问,沉声对赵婉道:“你上来!”
  赵婉只得疾步上前,她没有料到皇帝会在此处。此时她的后背已满是泥污雨水。
  如此面君,实在是不雅不敬。
  并且,她还没有见阿衍的准备。
  赵婉抬头却见顾美人笑得温婉:“你的衣物湿了,怀中绸缎却分毫未沾雨露,你来殿中,我着人予你一套新的宫服。”
  赵婉急道:“奴婢何可面君……”
  话音未落,眼前的顾美人伸手捉住了她的大袖,低头贴耳道,“你的玉佩还要不要了?”转身朝偏殿而去。
  赵婉只得跟上。
  萧衍盘腿坐在殿中的矮塌之上,见到一个湿漉漉的宫婢被顾仪带进了殿中。
  他眸光一闪,这个顾美人是何意?
  顾仪看见萧衍的目光落在伏地跪下的赵婉身上。
  此时的赵婉自雨中而来,玉面微湿,细白鹅颈低垂,更有我见犹怜之态。
  顾仪脑海中如同万千烟火次第炸开,男女主角终于初遇了,撒花!
  要是这把再不行,老子直播吃玉佩!
  萧衍只看了赵婉一眼,却不叫起,扭头看向顾仪,慢悠悠道:“美人,这是何意?”
  顾仪轻摇团扇,“臣妾是觉着此小宫娥忠心,将锦缎护得滴水不漏,遂将她引来,着人予她一套新宫服。”
  萧衍:“美人,如此厚爱一个宫婢,倒是好性情!”
  他暗褐色的眼珠冷冰冰地望过来,顾仪顿觉无所遁形,心虚地又摇了摇手中团扇,“陛下英明!”
  一个宫侍躬身而入,当真将一套簇新的浣衣局新衣摆到了赵婉身前。
  赵婉拜道:“谢美人恩典……谢陛下恩典。”
  萧衍心中冷笑,“此际既得了赏,便走罢!”
  可……这就让女主走,真的好么?没有对手戏么?
  这么敷衍,她会不会又去世了啊……
  可顾仪听萧衍语调冷清,真的不敢插话。
  赵婉闻言,心中沉沉一落。
  阿衍没有认出她来……
  她胸中霎时又酸又涩,以额触地,“奴婢告退。”
  顾婉看着女主角踉跄而出,略显萧索的背影消失在了雨中。
  行吧,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这一回。
  萧衍看眼前的顾美人满脸失望地看着那宫婢离去。
  眉睫一眨,像一把小扇投下悲伤的暗影。
  这个顾美人,甫入宫闱,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是真的如此简单若一张白纸,还是心思诡秘,百转难测……
  萧衍侧躺到矮塌之上,单手扶额,轻笑道:“美人,竟如此失望么?”
  顾仪看他青丝如瀑,落在竹榻上,强行转开了眼神,“臣妾不失望。只是有些害怕。”
  萧衍“哦”了一声,“美人怕什么?”
  顾仪信手拈来,“怕雨太大,被雷劈。”她可以死于烧饼,死于白菊,死于坠湖。被雷劈也不是不可能。
  萧衍蹙眉,这个顾美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路数?
  “美人与朕在一起,不快活?为何想着无稽之谈?”
  顾仪见他表情微沉,立刻狗腿地上前,轻轻为他打扇,露齿一笑道:“臣妾见了陛下自然快活,只是快乐如此之巨,有些患得患失罢了。”
  呕。
  萧衍眉睫垂下,“难道教养嬷嬷今天没教你,笑不露齿么?”
  顾仪立刻用团扇挡住了半张脸,“陛下教诲,臣妾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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