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树
灯市里是有许多稀奇的灯的, 连在宫里的时候都没有瞧见过的稀罕玩意也有不少,闵中珠灯, 白下角灯, 滇南料丝灯等等精巧夺目。
殷明鸾目不暇接,只说:“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也要。”
殷衢从来不曾站在人后的,现在也无奈地纵容着殷明鸾, 只在她后面跟着掏钱。
殷衢手中提满了灯, 殷明鸾也抱着一只琉璃球灯,正在满是收获的时候, 忽然迎面看见有人站在长街当中, 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
殷明鸾心虚地躲在了殷衢身后, 摸了摸帷帽, 将帷帽的缝隙合上了。
那是卫陵在等着捉她呢。
殷明鸾心虚了一阵, 忽又想起, 她可没有答应和卫陵一起出去玩的,不算爽约,况且, 是卫陵自己在太和殿里走不开, 怎么也怪不到她的身上。
想到太和殿大宴群臣这回事, 殷明鸾脑子缓慢地转了一转。
原来这大宴群臣, 君主却偷偷溜走了啊。
没关系吗?两宫里的太后娘娘们还候着呢。
隔着人群, 卫陵对着殷衢行了一拱手礼, 礼节无可挑剔, 可是神色庄重肃穆到紧绷,殷衢的笑容同样一丝一丝地收了回去,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卫陵。
卫陵走了过来, 也许是他身形高大, 神情不好惹,周围的人避着他,于是他可以从容地走了过来。
“陛下万安。”然后他转脸看殷明鸾。
殷明鸾觉得隐藏在帷帽里的自己还算安全,可是卫陵却喊她:“顾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殷明鸾一惊,然后又不太明白,既然认出了她,为什么叫她顾姑娘?
卫陵的想法简单直接,殷明鸾或许是殷衢的妹妹,相比他而言同殷衢更为亲近。
但是顾姑娘,却是顾家和他定下的未婚妻。
殷衢一听他称呼殷明鸾为顾姑娘,想起了近日来京中议论的一件新鲜事,眯了眯眼,看向卫陵的眼神变得冷凝。
卫陵迈步向前,一伸手像是要拉殷明鸾,却被殷衢一个侧身挡住了,殷衢幽幽道:“卫卿,你要做什么?”
卫陵含笑回答:“回陛下,臣要带臣的未婚妻回去。”
殷衢拧眉,眉宇间浮起一丝怒气。
殷明鸾一下子懵住:“你在说什么啊卫陵?我什么时候是你的未婚妻?”
卫陵很有耐心地向殷明鸾解释:“是长乐公主和亲的那段时间,我们两家已经过了定,顾姑娘,不消多久,我们就是夫妻了。”
他特意提到长乐公主和亲,是因为不知内情,他还以为殷衢利用了殷明鸾,假意和亲去抗击胡国。
殷衢忽然笑了:“卫陵,朕以为你对明鸾是有真心的,看来是朕高估你了。”
卫陵皱眉不解。
殷衢说道:“卫季一事,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行?”
卫陵忽然间脸色变得苍白。
殷衢拉着殷明鸾的手,绕过卫陵,就这样扬长而去。
殷明鸾担心地扭头看了卫陵好几眼,不安地问道:“哥哥,卫陵他怎么了?还有,卫季是什么事呀?”
殷衢紧了紧握着殷明鸾的手,却没有解释,只是说:“明鸾,都是旧事,何必重提?”
殷明鸾一贯相信她的皇兄,听见殷衢不愿意解释,于是也不追问了。
她将这件事当做一件小事抛之脑后,继续看灯。
接着,她遇到了她的亲哥哥顾封。
拱手行礼之后,顾封没有和殷衢多寒暄,而是看着殷明鸾:“小妹,今晚街上人多,为何不在家里好好呆着。”
殷明鸾心道,早上不是还让我去找卫陵吗,难道跟得卫陵,跟不得皇兄?
她自然不会在殷衢面前说这些话来驳顾封,毕竟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未来夫君,自然是要以和为贵。
殷明鸾说道:“放心吧,兄长,和……陛下在一起,我很安全的。”
顾封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他对着殷衢,有敬重,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意。
是大舅子看妹夫的眼光,尽管这妹夫位高权重。
殷衢对待顾封倒是很客气,没有面对卫陵的那种剑拔弩张,虽然端着人君的架势,可也谨记着妹夫的身份。
于是连殷明鸾也察觉出这格外诡异的氛围。
她拉了一把殷衢,又推了一下顾封:“好了,兄长,你去赏灯吧,我们先走了。”
说着她也不等顾封回答,就拉着殷衢的手,急匆匆逃进人群中。顾封看着殷明鸾和殷衢交握的手,神情变幻几番,终于幽幽叹了一口气。
殷明鸾拉着殷衢往人群里钻,中间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照理来说,殷衢应该拉住她,喝止她,但是殷衢什么都没有做,他就这样纵着她,也纵着自己。
放肆的,痛快的,简单的,快乐。
殷衢许久没有体会到。
殷明鸾拉着殷衢一直跑,一直跑,她觉得今晚她可以一直这样拉着殷衢闹下去,她心里有一蓬烟火一般的满足。
直到她累了,走到了码头边上。
这里人也稀少,长街上的灯光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殷衢牵着她的手转了一转,然后分开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挤了进去,是一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殷衢声音不大,和着隔水传来的模糊喧闹声,在殷明鸾耳边轻轻撩拨着:“明鸾,你准备好了,做我的妻子吗?”
殷明鸾注意到了殷衢措辞上的微小区别,她只以为殷衢出门在外,是为了隐瞒身份。
殷明鸾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哥哥。”
殷衢伸手,拨开了帷帽,摸了摸她的脸:“放心,朕怎么会不放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却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懵懂无知。”
殷明鸾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我答应过哥哥的,我什么都会做到。”
殷衢隔着帷帽的纱看着殷明鸾的眼睛,看不十分清楚,他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格外地缱绻,殷明鸾感到了一丝丝的痒。
“哦?是为了帮朕的忙吗?”殷衢淡淡问道。
殷明鸾想了一想,这样说也没错,于是点头。
殷衢却是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将殷明鸾头上戴着的帷帽解下了。他顺手一抛,那帷帽就落入了水中。
殷明鸾惊诧,就要转头去望,却被殷衢的手攫住了下巴,殷衢看着她,慢慢低下了头:“明鸾,为了朕,什么都能做吗?”
殷明鸾看着殷衢逐渐靠过来的脸,有些痴了,只能重复着他的话:“什么都能做。”
“那么,”殷衢像是在刻意蛊惑,殷明鸾从未发现她的皇兄的这样一面,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蛊惑任何人,“这样做也是允许的吗?”
殷衢的手指极缓慢地揉了揉殷明鸾的唇.珠。
殷明鸾有些迷醉了:“我允许……”
殷衢稍微用力,将殷明鸾的唇珠按出了一道白印子,然后他松开手指,看见殷明鸾的唇一点一点地从白变红,他的眸光愈发深沉。
他更加低头,唇印在殷明鸾的嘴角,有些温热,他呢喃着:“这样,也允许吗?”
殷明鸾说不出话来。
殷衢一边轻挨了一下她的唇.珠,一边放开他的手,缓缓抚着殷明鸾的背,仿佛在安抚她,又仿佛等待着她因为惊恐而跳开。
但是殷明鸾没有。
殷衢心下霎时间涌入了汹涌的情绪,狂喜着,自我唾弃着,他压下激动,在殷明鸾的唇上压了下去,没有发觉殷明鸾的抗拒,于是极有耐力地轻轻啃.噬着她的下唇.瓣。
控制着自己,没有深入,不去放纵。
然后他结束了这个吻。
他看着殷明鸾,她已然呆住了。
殷衢认真地研读着殷明鸾的表情,可是看不出究竟。
一瞬间,他有些后怕。
他将殷明鸾按进怀里,故意说道:“害怕了?后悔了?”
殷明鸾像是一只小猫一般,钻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哥哥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殷衢握紧了手,然后放开:“就算你不懂,就这样永远懵懂地待在朕身边,永远懵懂下去。”
殷明鸾的手臂像蒲草一般紧密地缠绕着他,嘟哝道:“哥哥才是不懂的那个。”
殷明鸾赖在殷衢的怀中,不敢起来。
方才殷衢的动作实在是吓到了她,但是她并不感到厌恶,她怎么会感到厌恶?
恐怕,在许久之前,她就对皇兄心存了不轨之心。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殷明鸾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她的道德低下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程度。
那个吻从开始到结束,是很短的瞬间,这个瞬间,殷明鸾几近因惊讶失去意识。
反应过来时,她就埋进了殷衢的怀里。
怎么会……
那么软,那么痒,从唇上一直痒到了心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要哭。
嘭地一声,是有人放烟花了,殷明鸾心里砰砰乱跳,就是这感觉,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放烟花,炸得她头皮发麻。
“明鸾,起来。”是殷衢叫她。
殷明鸾在殷衢怀里扭了扭,不愿意起来。
殷衢心神不定,强行将殷明鸾拉开,按住她的肩膀,看向了她略微发红的眼角。
“你……”殷衢欲言又止。
殷明鸾双手捂住了脸颊,觉得自己脸颊直发烫,只能无奈地喊道:“哥哥不要看我。”
“好,不看你。”
来的时候牵手走了一路,亲密过后,谁也没有主动去碰对方的手。殷明鸾心中羞涩不已,怎敢主动,就是连对视都慌得不行。
一路上没有说话,殷衢把殷明鸾送到了安远将军府前,唤了门房,看着殷明鸾慢慢拾阶而上。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出声:“明鸾……”
殷明鸾依旧看他,她的眼角似乎带着潋滟的风情和媚意,让殷衢看了心口一紧。
殷明鸾略微抬眼,眸光蒙着雾一般,没有直直看他,反而是弯弯绕绕的,像是姑娘家的心事一般,她行了一个万福,只是说了声:“哥哥。”
门被关上了。
殷衢在府外定定站了一会儿,不明白今晚他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
烟火烛天,灿如霞布。
同一片烟花灿烂的天地下,芸芸众生百态。
乾清宫彻夜灯火未灭,张福山抱着拂尘低头敛眉。
殿内,年轻的天子案头上堆满了折子,但是一向勤勉的天子却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他会皱一皱眉,有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会心一笑。
张福山揣摩了一下圣意,今日内官监火.药房出了很些个新鲜玩意,奇花火爆暂且不提,那花灯是着实漂亮,圣上今日赏灯的时候心情就好,大概是这个缘故。
于是他说道:“陛下,今日宫里好些新灯,案牍劳神,不若暂且放下,去观一观灯。”
殷衢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张福山身上。
“张福山。”
“奴婢在。”
“滚出去。”
“哎呦。”
“把门关上。”
“是。”
顾府厢房里。
殷明鸾把嫣儿打发出去放烟火,她刚把门合上,心思一动,想起什么来,就倚靠在门后,把手往脸上一捂:“疯了疯了。”
她软软地抱怨:“怎么能这样、那样呢。”
卫陵游荡在长街上,明明是上元佳节,街上行人如织,他却有种路上行人欲断魂之感。
卫陵性格里有一种执拗,对于殷明鸾,他做不到简简单单地放她离开。
就算他们之间隔着不能触及的往事,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知道他的义父卫季杀了顾父顾母的人,根本没有几个。
天知,地知,他知,卫季知。
瞒下去,他是可以和殷明鸾过一辈子的。
卫陵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就算殷衢知道,他若将事情揭发出来,殷明鸾只会痛苦。
“高估我?”卫陵笑得寒气生,“兄长,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高估了你自己。”
廖阿水从街上走回到武襄侯府,她一扇一扇地推开了门。
“卫陵。”
不在。
“卫陵。”
不在。
婢女对她说道:“阿水姑娘,将军不在府中。”
“不在?”廖阿水眉头拧起来,“我听说宫里的宴会早就结束了,卫陵怎么不在?”
婢女没有说话,廖阿水眉间凝聚着怒意,婢女于是说道:“听小厮说,将军径直去了顾府。”
“顾府?”廖阿水不忿道,“他难道真打算娶那个顾家女子?”
她正要急匆匆出门去,却听见一声隐约的哭声,她脚步一顿,挥手让婢女走了,悄悄往哭声的地方走去。
却发现是卫陵的义父卫季在抱着酒罐痛哭。
廖阿水小心上前:“伯父,你怎么了。”
卫季却像没有听见一般,陷入了幻觉中,他涕泗横流地说:“我不是故意杀你们的,不要怪我。”
廖阿水皱着眉:“杀?伯父,你杀了谁?”
卫季哭着说道:“我杀了顾氏女的父母,我害了陵儿,今后我该如何面对顾氏女?我合该一死了之。”
廖阿水站了起来,身上冒出了一粒一粒的小粟粒疙瘩。
她却觉得很畅快,快要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