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养心殿, 洛明蓁起身的时候,萧则早已去上朝。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已经赶回来陪她用午膳,这会儿却是不见人影。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 双手攥紧床单, 眉头低落下来。
  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明明以前起床都会告诉她, 还会赶回来陪她用午膳。可他昨晚睡在榻上, 今天就干脆不回来见她。
  他这一定是嫌她烦了, 所以躲着她。
  洛明蓁忽地觉得心口发涩,她顺了顺呼吸, 好半晌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扯开嘴角笑了笑:“躲就躲,反正他也没多在乎我。”
  就为了月娘的事,从昨晚到现在跟她置气。在他眼里, 她不听他的话就是错的。可凭什么?她不过是和一个自己觉得投缘的人多相处了些,怎么就值得他发那么大的火气?他以前连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一句,可昨晚一进门就给她甩脸子,还把她的手都攥疼了。
  明明就是他不对, 他不来哄她也就算了, 还故意躲着她。
  她越想越委屈,眼里包着泪珠子, 委屈到最后又忽地有些生气。
  他凭什么那么对她?她做错什么了?
  她咬了咬牙,把眼泪憋回去,抬起袖子狠狠擦着眼睛。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凶她。她才不要哭, 不要让他看笑话。
  她鼓着腮帮, 把火气吞下去。扯过衣裳往身上套, 喃喃自语:“不生气, 有什么可气的?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呵,他以为就他了不起,就他有脾气?不想见我就不见呗,我稀罕见他?”
  她啐了一口,穿上鞋重重地踩在地板上。径直去梳妆台前坐定,对着铜黄镜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始终带着撑开的笑,只是笑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没在一起之前说得好听,哄来哄去,还说什么他做的不好的地方,他会改。结果呢?说的话都是放屁,在一起久了,就原形毕露。”
  “啪”的一声,她将木梳扣在紫檀木桌面上,随便挽起长发。余怒未消地往外走去,外头的宫人赶忙跟上来:“美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洛明蓁回过头,狠狠瞪着他们:“不许跟来,谁过来我跟谁急!”
  那几个宫人被她的话给吓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洛明蓁没管他们,抄起角落里的铲子,一甩袖子就往御花园去。
  臭萧则,她才不要给他种什么西瓜!
  几个宫人“哎哟”几声,还是赶忙跟上去。
  而另一边,御书房。
  德喜规矩地站在书桌旁,时不时偷偷抬眼瞧着端坐在团蒲上,“专心”批阅奏折的萧则。平日里这些份量,早就批完了,今日硬生生拖到现在。
  一看就是为昨晚和洛明蓁吵架的事。
  “陛下,要不要回养心殿去用午膳?”德喜弯着腰,准备给他找个台阶下。
  萧则执着朱砂笔的手一顿,薄唇轻抿,片刻后才道:“不必。”
  他取下另一份奏折,明黄色的宽袍扫过桌面,又被他用另一只手揽住。
  德喜看不下去了,小心地提醒:“陛下,往日里您都是和苏美人一道用膳。今日不回去,怕是美人要多想了。”
  萧则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动作放缓了些。
  他倒是想去找她,可她昨晚那般生气,现在肯定不想见到他。他去了,反而惹她不高兴。
  他又看向德喜:“她还在睡么?”
  德喜回道:“美人刚刚起身了,只是面色不佳,直接去了御花园散心。”
  萧则“哦”了一声,眼皮半搭。看来她还在气头上。
  “你去看看……”他的话刚开口,又顿住,眉头微皱。
  德喜也等着他的下文。
  萧则抿了抿唇,不自然地道:“去看看她什么时候心情好些。”
  还是等她消气些,再回去。
  德喜点头:“奴才这就去瞧瞧。”
  萧则没再说话,低头专心批阅奏折。德喜转身出门,御书房里很快安静下来。萧则执着朱砂笔,掀开眼皮看向日头正好的窗外,眼神却渐渐幽暗。
  他不会让任何人将手伸到她身上。
  日光刺眼,透过窗棂散成一束一束的光影,很快将屋子里遮出一片阴影。
  御花园内,洛明蓁神色恹恹地趴在凉亭的围栏上,手里捏着一株红艳艳的花。地上落了几片花瓣,而她手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梗。
  她不满地甩了甩手里的花梗,抬手撩开遮挡的珠帘,看向不远处埋得好好的西瓜田,抿了抿唇,随即又别过脸轻哼一声。
  她没挖了这些西瓜籽,可不是为了萧则,只是她辛辛苦苦种的,不能因为那个臭男人就全毁了。
  她翻个身,整个人都斜靠在栏杆上。凉亭垂下的珠帘撩过她的发髻,她抬手一拍,珠子相撞,噼啪响个不停。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些困。头顶晃动的珠帘渐渐模糊,晒在脸上的日光暖洋洋地。她舒服得惬意地眯了眯眼,慢慢合上眼皮。搭在围栏上的手中还握着花梗,渐渐地滑落,栽在地上。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她抬手打个了呵欠,看着空荡荡的亭子,四面只有风声,吹得珠子相撞。她坐直身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没再多想,起身往回走。这会儿也没再去想萧则如何,左右她一开始就一个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新鲜感一过,就和那些喜新厌旧的寻常男子没什么两样。
  她面上一派平静,不急不缓地往回走,甚至还有闲情哼小曲儿。单手负在身后,时不时还要去逗弄一下路边的花草。
  行至半途是一座长长的红墙,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青石小路上铺着一地的梧桐叶。因着枝繁叶茂,日光只能从树叶掩映的缝隙中透进来,一束一束地射在地上。
  雀鸟啼鸣,甚是幽静。
  她正往前走着,一抬眼,脚步渐渐慢下来。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萧则站在她对面,单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日光落在他头顶缀满珠帘的冕冠上,散开淡淡的光晕。
  洛明蓁也只是愣了一瞬,立马别过眼假装没有看到他,径直往前走。萧则却没有动,一直站在那儿,似乎就是在等她过去。
  洛明蓁这会儿不想跟他说话,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就在要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
  他没说话,洛明蓁抿了抿唇,用力要甩开他的手。可他的力气太大,她动不了,只能狠狠地剜他一眼。
  萧则往前一步,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头看着她:“还在生气?”
  他冕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让她看不清他这会儿的眼神。可听着他的声音,洛明蓁心里又气又委屈,别过脸,冷哼一声:“我哪儿敢啊?”
  萧则看着她明显不高兴的模样,薄唇微抿。搭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往上,捧住她的脸:“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洛明蓁心里一酸,还是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掉头不去看他。
  萧则见着她泛红的眼尾,眼神微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后脑,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轻声安抚:“都是我不好,日后不会再如此。”
  洛明蓁瘪着嘴,抬手捶了他几下:“谁让你抱我了!”她狠狠咬住他的肩头,“昨晚凶我的时候,你不是很神气么?不是嫌我烦,一整天都躲着我么?现在还来哄我做什么!”
  她咬得动作狠,劲儿却不大,反而自己眼眶红了。
  萧则解释:“我不是躲着你,只是怕你不想见到我。”
  洛明蓁松开口,极快地瞧了他一眼,心情却还是没有好上多少,又道:“既然知道我不想见你,那你干嘛现在来找我?”
  萧则为她勾了勾耳发,认真地道:“我想见你。”
  洛明蓁眸光微漾,慌乱地眨了眨眼。又赶忙低着头,掩饰地道:“你,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
  “我从不骗你。”萧则握着她的手指,眼神也一直落在她身上。
  洛明蓁心里又冒出火气,瞪着他:“少来了,明明之前就骗过我。”
  他假装变傻,还换各种身份骗她的事,她现在可都还记得。
  萧则拍了拍她的发髻:“那你想怎样,才肯消气?”
  洛明蓁“切”了一声:“生气也是需要精力的,我不想搭理你。”
  她说罢,要往回走。可萧则握着她的手不松开,一字一句地道:“蓁儿,我日后不会像昨晚那样了。有什么事,我会跟你好好说,你别生气了。”
  他抿了抿唇,眉眼微低。
  见洛明蓁不理他,又道:“我是认真地,只要你别生气,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洛明蓁的面色缓和了些:“做什么都可以?”
  萧则凝重地道:“嗯,只要我能做得到,你要什么都可以。”
  洛明蓁轻哼一声,抬手指着他:“那你转过身去。”
  萧则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是毫不迟疑地转过身:“这样就行?”
  洛明蓁道:“蹲下。”
  萧则一手挽起衣摆,缓缓俯下身子。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脊背上,头顶的冕冠低垂,宽大的袖袍堆叠在身侧。
  他头也不抬地道:“好了么?”
  身后的人没回他,他正想问她到底要做什么。背上忽地压下些许重量,脖颈也被人搂住。
  洛明蓁趴在他背上,两只手紧紧搂着他:“我走累了,背我回去。”
  萧则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笑意:“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
  洛明蓁将头埋在他衣服上,哼哼几声:“不乐意就算了,我自己回去。”
  她作势要下去,萧则却抢先用手勾住她的腿,站起身,将她稳稳背着往前走。
  他始终看着前面,梧桐叶掠过他头顶的冕冠,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妥:“上来了,就不能下去。”
  洛明蓁压下嘴角的笑意,故意拖长尾音:“看我心情。”
  “除了朕,还有谁敢背你?”萧则提了提她的腿,声线带着笑意。
  “那可多了去了,我以前可是湾水镇一枝花,别说背我,想娶我的人都快要把我家门槛踩烂了。”洛明蓁安心地趴在他背上,两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余光里是梧桐树的影子。
  萧则半搭着眼皮,尾音上扬:“看来,你又缺教训了。”
  他说着,手指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腿。
  洛明蓁立马反应过来,耳根子一红,抬手要去拍他:“萧则,你这个臭流氓!”
  萧则侧过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得把昨晚的补回来。”
  洛明蓁脸上发烫,扑腾着要下来,萧则的步子却慢慢加快,径直往养心殿去。
  红墙下,梧桐叶落了一地,很快又被风吹散。
  叶子落在窗台,一身大红长袍的太后抬手拾起落叶。落日西斜,只映出她勾起的红唇:“是时候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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