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晌午, 洛明蓁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慵懒地晃着腿。屋内的萧则提着锤子修理屋里的桌椅板凳。
洛明蓁偏过头,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没忍住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 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随即往后一躺, 单手枕在脑后。
“阿则, 别修了, 出来晒太阳呗。今儿这日头不错,晒在人身上可太舒服了。”
因着日光有些刺目, 她便抬起一只手挡在头顶,瞧着从指缝间渗出的光影。
屋里的萧则轻轻应了一声,脚步声踩在木板上, 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透过手指缝隙正好可以看到萧则的下巴。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来这儿坐。萧则没有多说什么,弯下腰就坐到了她身旁。
风透过门口的老槐树吹过来,带了点淡淡的清香, 拂过人身上的时候格外清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倒是洛明蓁惬意眯了眯眼,将手摊开慵懒地躺着。
雪白的兔子缩在柱子旁, 红眼睛呆呆傻傻地盯着,嘴边的胡须动了动,一蹦一跳地到了洛明蓁手边。她欣喜地伸手把它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软毛。
她揉着兔子, 又偏过头瞧着了身旁的萧则好半晌。
她还记得, 当初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 还是好几个月以前。那时候槐花还没有开, 现在槐花已经谢了。
她低垂着眉眼,忽地开口:“阿则,你会想你的家人么?”她的声音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或者想去找他们?”
不管有没有记忆,也不管多少岁,总不可能把一切都忘干净的。只要记得,应该就会忍不住去想吧。
只不过她好像一直觉得萧则心智不全,便下意识地去忽略了他的心思。可他总也是有家人的,没准儿他们现在还在天南地北地找他。
四面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洛明蓁还在摆动着指缝间的光影,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萧则眼里一瞬间涌出的杀气,像汹涌在冰面下的暗流,带着嘲讽和恨意。
家人?
不过是一群千方百计想要杀了你的敌人罢了,看着你流血,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垂死挣扎。
他掀开眼皮,淡淡地道:“姐姐,阿则没有家人。”
洛明蓁的手指一顿,她抬了抬眼,看向了一脸笑意的萧则。可她那样带了几分愧疚和心疼的眼神却在一瞬间让萧则皱了皱眉。
她在可怜他?
她竟然可怜他?
他忽地低下头,俯身躺在了洛明蓁的身旁,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洛明蓁往旁边挪了挪,白了他一眼:“你要躺就躺,挨这么近做什么?”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侧过身子,身旁的人就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指搭在了她的面颊,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姐姐想做阿则的家人么?”
他始终笑着,可瞳色深处只有冷意和一片死寂,抵在她下巴处的手指尖在日光下泛出寒光,像是轻易就可以划破她的肌肤。
洛明蓁愣愣地咽了咽喉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则,有那么一瞬间,她脊背冒出来一片疹子。可眼前的人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不自然地咳了咳,将头往后一仰,顺势拍开了他的手:“说什么傻话呢?”
萧则冷眼看着她避开自己的动作,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碎发垂在他的额前,搅碎了他的眸光。
无趣。
他将手撑在身侧,准备起身,脸就被人捏住了,洛明蓁还躺在地板上,一手捏了捏他的脸,冲他挑着眉,带了几分戏谑地道:“你不是我表哥么?”
萧则微眯了眯眼,目光顺着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了她的脸上。
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抬了抬下巴,眼中涌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开口:“姐姐说得对,那姐姐也做阿则的家人。”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放过了他的脸,转而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放心,以后不管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
她说罢,收回手枕在脑后,悠闲地闭上了眼,搭在木板上的腿也随意地晃动着。她头也不抬地道:“好了,我饿了,你快点去做饭吧。”
萧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寒霜覆上了他的眉眼。洛明蓁浑然不觉,甚至还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他“嗯”了一声,起身便往厨房去了。
用过午膳后,洛明蓁照例在屋檐下闭着眼晒太阳,正准备小憩一会儿,额头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她哎哟了一声,登时就坐了起来。
她看着落在自己衣襟上的青枣子,瞬间将眉头拧成了结,看都没看,直接攥着枣子往院子外狠狠一砸,骂道:“卫子瑜,你皮又痒了啊?”
懒洋洋地靠在篱笆栏上的卫子瑜一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她砸过来的枣子。他冲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将枣子用袖子一擦就扔到了嘴里。
“我这可是听说你受了伤,特意抽空来看看你,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他说完,又嚼了嚼,十分赞赏地添了一句,“哟,还挺甜的。”
他熟练地从篱笆外翻了起来,甩了甩束在身后的高马尾。腰上的横刀撞到带子上,哐当作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便不紧不慢地往洛明蓁旁边走了过来。
洛明蓁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隔了半个月才空着手来看我,您老人家还真是十分地挂念我啊。”
唯一带了一颗枣子还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往常还好意思说她抠搜。
卫子瑜在她旁边坐下,身子往后一仰,吊儿郎当地抖着腿,又从怀里掏出一颗枣子扔到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口:“我前些日子那是因为衙门有事,脱不开身。”
洛明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咱们这地方一天能抓到个偷瓜贼都是天大的案子了,你们平时不都闲得睡大觉么?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你就吹牛吧。”
一听这话,卫子瑜倒是不乐意了:“谁睡觉了?我这一天天的,鞋都磨破好几双,你可别在这儿污蔑本捕头。”
洛明蓁倒是记着他刚刚说的话,心下也来了几分兴趣,捅了捅他的手臂,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说出来我也听听。”
卫子瑜挑眉笑了,四处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刚刚张嘴,看到洛明蓁眼里的期待后,立马话音一转,贱兮兮地眯了眯眼:“我干嘛要告诉你?”
洛明蓁的胃口刚刚被吊了起来,这下她哪干,她最讨厌别人把话说到一半了,立马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去县爷那儿告你天天借着巡逻的由头,跑去戏楼听曲儿。”
卫子瑜咔嚓咬了一口枣子,挑了挑眉,抬手指着洛明蓁:“你还敢威胁我了?”他不气反笑,抛了抛手里的枣子,慢慢悠悠地道,“也不知道这窝藏黑户,伪造户籍,要打多少板子啊,哎哟,怕是得打个屁股开花,再押到北疆去种西瓜吧?”
“你!”洛明蓁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可看着卫子瑜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偏过头不理他了,“不说就不说,搞得像谁爱听一样。”
卫子瑜瞧着她在一旁生闷气,心情顿时大好,还在旁边笑了起来。
听着他讨嫌的笑声,洛明蓁白了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起身就准备进屋去了。
卫子瑜连忙扯住了她的袖子:“诶诶,你看你那小气样儿。”
洛明蓁斜了他一眼,没有搭他的话茬。可他却忽地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这事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乱传。”
洛明蓁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眼神一亮,立马点了点头。
卫子瑜挑眉瞟了她一眼,带了几分戏谑地道:“刚刚是谁不爱听的?”
洛明蓁拧了拧眉头:“你再不说,我就揍你了。”
这么吊人胃口,是要挨打的。
卫子瑜闷笑了两声,也没有再逗她了,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最近听到的消息,不过看我们县爷急得都上火了,估摸着也是八九不离十。”他又凑近了些,“听说咱们陛下病危了,连着几个月没有上朝,就靠着那些灵芝人参吊一口气儿了,指不定哪天……”
他咳了咳,毕竟这些话太过大逆不道,也便没有说出来。不过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换了谁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看着是要变天了。
洛明蓁倒是对那个暴君的死活不感兴趣,她又没忍住好奇地问道:“那陛下他有儿子么?”
卫子瑜摸了摸下巴:“应该是没有。”
洛明蓁不由得唏嘘了几声,忽地有点同情那个暴君了。年纪轻轻的,就要没了,还连一个继承他位子的儿子都没有。
见卫子瑜在怀里挑着枣子,洛明蓁顺势也拿了一颗,两人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她咬了一口枣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现在谁管事儿啊?”
那些个王爷什么的,加冠了都被派到封地去了,他又没个儿子,这病了这么久,不可能不管朝事儿吧。
卫子瑜接道:“摄政王啊。”
“他很厉害么?”洛明蓁努力在脑子里搜了一遍,可她一向对这些大人物的事儿不了解,她们这镇子也偏僻,平日里也没人关心这些事儿。
卫子瑜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咱们陛下当初十五岁就登基了,年纪还小,所以先帝就给他钦点了一位摄政王。那可是不得了,也就是这几年陛下把他的权利给压下去了。早些时候陛下都得叫他一声亚父,有时候做什么事儿还得听他的,你说厉不厉害?”
洛明蓁了然地“哦”了一声:“这听起来好像是很不得了啊,那你说,他会不会?”
她虽然是随口这么一提,可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皇帝没有儿子,听说他兄弟也死了好多个,万一他哪天一命呜呼了,这皇帝的位置谁来坐?
卫子瑜难得正经了一回:“这话可别乱说,仔细你的脑袋。”
“我还没说呢。”她就那么想想而已,她又不傻,这话要是被人听到,真是十个脑袋都不够她砍的。
“不过那个摄政王也是挺能的,一个人管这么多事儿。”
卫子瑜“切”了一声:“还有太后垂帘听政呢,他俩凑在一起,才把这事儿给稳了下来,不然一国之君病了,那不得全乱了套了。”
洛明蓁瞪大了眼:“不是不能后宫干政么?”
竟然还能垂帘听政,这还真是匪夷所思。
卫子瑜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反正这事儿跟咱们也没多大的关系。天塌下来,还有咱们上头的人顶着,咱们就当听一乐就行了。”
洛明蓁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她们这种小人物,也就只能是吃个枣子,在这儿瞎掰扯。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斜了旁边的卫子瑜一眼:“你一个小捕头,哪儿来的门道,知道这么多消息?”
卫子瑜没回她,只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就准备转身走了。走之前,似乎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枣子扔到了洛明蓁怀里:“我去上值了,礼也给你了,可别说我没来看你。”
“你这枣子哪儿顺的?”洛明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相信这是他花银子买来的。
卫子瑜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道:“早上巡街的时候路过西街,那李家姑娘非要塞给我的,给完一句话没有跟我说,就捂着脸跑了。”
洛明蓁好奇地问道:“她干嘛送你枣子?”
卫子瑜忽地正经了起来,仰起脸,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长叹了一口气,苦恼地道:“都怪我爹娘给了我这么一张玉树临风的脸,作孽啊。”
他刚刚说完,一颗枣子直接砸到了他脸上:“滚。”
等卫子瑜走了,洛明蓁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下去,这人真是一天不自恋,就浑身不自在。
她又继续躺了下去,脑子里倒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刚刚卫子瑜跟她说的那些话,她砸吧了一下嘴,小声感慨着:“连个儿子都没有,搞不好是有什么隐疾,年纪轻轻的,真是惨。”
她差点忘了,他好像连妃子都没有,当皇帝当成这样,委实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枣子,低头咬了一口,却没有发现身后的木门内,一直站在那儿的萧则阴沉着脸看着她,攥在袖子下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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