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谢镜辞开心到旋转起飞, 并且确信娇气包的人设还能屹立不倒一百年。
  在当初尚未明确心意的时候,她无论抽中哪个设定, 都会觉得行为举止太过轻浮, 不得已冒犯了裴渡。
  可一旦相互表明心意,什么轻浮暧昧,通通变成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乐趣。她甚至觉得有些遗憾, 没把之前几个人物设定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好看看裴渡害羞脸红的模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加亲近。
  在归元仙府的几日晃眼而过, 很快就到了秘境重开的时候。
  多亏有仙府中浓郁清澈的灵气, 加之大战锤炼, 不少修士都得以进阶, 不负此行。
  至于云水散仙, 自从心魔被除, 她总算能偶尔露出几分笑意,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何种事宜。
  这位前辈性情闲适, 对于灵器法宝没生出太多留念, 为答谢破除心魔之恩, 拱手相赠了数不清的天灵地宝, 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差点高呼女菩萨。
  谢镜辞和裴渡得到的馈赠最多, 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惜宝贝, 细细一辨,竟有不少可以作为药材,供孟小汀娘亲服下, 助其更快醒来。
  “你虽神识受损, 但进阶元婴是迟早的事,无需过于急躁。”
  生了对琥珀色瞳孔的女修面如白玉,语意温和:“我已用灵力为你填充识海,若无意外,七天之内便可突破——如今道友虽是金丹,待得突破瓶颈,累积的灵力四溢,必定扶摇直上,连升数个小阶。”
  也就是说,她不破则已,一旦来到元婴,修为就能蹭蹭蹭往上涨,直达元婴高阶。
  滞留在谢镜辞身体里的灵力太多,如同容器里不断灌入的水。容器的容量总有个限度,超过限度憋得太久,等瓶口被打开,必然迎来井喷式的突破。
  “多谢前辈,”谢镜辞笑笑,“前辈打算继续留在归元仙府吗?”
  云水散仙沉默一瞬。
  “我会出去。”
  她仍是没有太多情绪,连笑起来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把嘴唇扬起轻微弧度,语气淡淡:“去楚幽国故地看一看……凡人皆有转世,不是么?”
  作为云水散仙,她拥有足够漫长的生命,能一步步寻访世间角落,前往山川河流、古榭楼阁,就像当初那个人所希冀的一样。
  同样地,作为楚筝,她亦有足够充足的耐心,心甘情愿追寻那个人的脚步,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之重逢。
  有个问题被藏在她心中许久。
  她只想从那个人口中听见答案。
  谢镜辞缓缓舒了口气,眼底生出笑意:“谢府随时欢迎前辈来做客——倘若身边能再带上一个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想起自己破损的识海,顿了顿,温声继续问:“前辈能否看出,我缺失的那份神识究竟是何物?”
  云水散仙摇头:“也许是一段记忆、一种能力、或是单纯的一团灵气,既已丢失,就很难辨出曾经的面貌。”
  就像缺失的拼图。
  那份遗落的神识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就算丢失不见,也没给日常生活带来丝毫不便。
  但它却又十足重要,像一颗石头重重压在心上,化作解不开的结,把她的修为牢牢锢住,前进不得。
  而且……据孟小汀所言,她曾在一次秘境中遇险,幸有裴渡相助,才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得以存活。可无论谢镜辞如何回想,都记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片段。
  莫非她缺失的神识,与裴渡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谢镜辞有些头疼。
  她的神识之所以散落,全因在东海之畔的琅琊秘境遇险,不但差点没命,当日的记忆也消失大半,记不起罪魁祸首。
  听说谢疏和云朝颜在出事以后,曾多次前往琅琊进行搜查,无一不是一无所获,找不到线索——
  也就是说,真凶要么早已离去,要么修为不高,忌惮于两人的力量,不敢露面。
  凭借仅存的零星记忆来看,谢镜辞当日遇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对方偷袭。
  如今她修为大增,身边又有数位好友相伴,倘若再探琅琊,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惨烈。
  倘若真能抓到罪魁祸首,她定要将它千刀万剐。
  ——不过那得等到几日之后,再细做准备。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解决裴钰之事。
  归元仙府惨遭惊变,诸多弟子身受重伤、置身于绝境之下,绝大部分的责任来源于他。
  孟小汀的留影石尽职尽责,把裴钰损毁剑阵、引出魔气的画面老老实实全部记下,等秘境一开,留影石影像一现,他百口莫辩,必然会彻底完蛋。
  而事实证明,谢镜辞所料不假。
  当留影石在秘境外的所有修士面前被催动,画面一一浮现,引来一刹的鸦雀无声。
  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与喧哗。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家。
  谁能想到,裴家二少爷竟会串通邪魔,险些害死秘境中所有弟子的性命,甚至在后来不知悔改、口出狂言,如同跳梁小丑,实打实的有辱门风。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不惜以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筹码,费尽心思想要做到的,居然只是把罪名陷害给裴渡,让后者坠入泥潭。
  为了这一己私欲,不知有多少人差点沦为陪葬。
  而且——
  “我说,这‘串通邪魔’的事情,你觉不觉得有点耳熟?”
  “当初在鬼冢里,裴家不就向修真界大肆宣扬,说小少爷嫉妒心起,与邪魔为伍,想要害死白婉和裴钰吗?照如今这个情况来看……串通邪魔的,说不定另有其人吧。”
  “要是在归元仙府里,裴钰计策得逞,结局不就和那日的鬼冢一模一样?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出故技重施,只可惜当初成功,今日失败罢了。”
  “我就从来没信过裴家的鬼话。裴渡什么性格,裴钰又是什么性格?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善谁恶。”
  “嘘——妄谈不得。不过我估摸着,按照裴风南那性子,儿子出了这种事,估计得炸了。”
  裴风南的确炸了。
  这位大能自视甚高,对子嗣更是严格。当初裴渡被诬陷与邪魔私通,他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其击落悬崖,可见性情暴躁、眼里容不得沙。
  但裴渡与裴钰,终究有所不同。
  前者只是个不那么重要的养子,充其量,仅仅是把光耀门楣的利剑。裴风南对他生不出太多亲近,就算裴渡当真死去,也只会惋惜须臾。
  但裴钰是他实打实的亲生儿子,骨肉血脉紧紧相连。裴明川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废物,唯有裴钰,能让他寄予厚望,是裴家唯一的未来。
  此事一出,裴钰彻底成了修真界里的过街老鼠,连带着裴府也抬不起头,颜面无存。
  归元仙府里的那段影像广为流传,被无数留影石争相复刻。
  听说裴风南将它仔仔细细看了十多遍,沉默许久,终是无法压抑满心怒火,灵力如潮奔涌而出,掀塌了前后左右的十几座房屋。
  颜面尽失,这并非最要命的一点。
  秘境之变死伤惨重,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宗门大派,尽数把矛头指向裴府,要求得一个交代。
  赔偿是一码事,最让裴风南头疼的是,即便是他,也必定保不住裴钰。
  在修真界里,恶意残害正派同仁,实乃罪大恶极。此番裴钰捣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风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在拿到留影石的瞬间,骤然气到发抖。
  “诬陷,定是诬陷!”
  白婉咬牙切齿:“傀儡……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傀儡和幻境,这一定不是真的!指不定就是裴渡刻意陷害,用了个同小钰一样的假人,否则怎么会突然出现一颗留影石,把一切全都恰好记下来!”
  她说到这里,更加慌乱:“秘境里的那群人必然不会罢休,我们一定要保住小钰,否则他就完了!”
  裴风南静默不语,良久,眸色阴沉地看向她。
  这双眼里尽是漆黑,含了凌厉的冷意,只需一瞥,就让白婉兀地噤声,不敢再发一言。
  “宴请各大世家门派。”
  他半阖眼睫,喉结一动,嗓音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寒凉刺骨:“三日之后,审判裴钰。”
  *
  谢镜辞没在家歇息太久,就收到了裴府发来的邀请函。
  邀请函风格是裴风南一贯的雅致肃穆,白纸黑字娟秀工整,声称会在三日后,对裴钰一事做出决断。
  审判定在清晨,前一天则是由裴府设下的大宴,想来是为了安抚宾客情绪,也留给裴家最后一段缓冲的时间。
  谢疏早就想为裴渡打抱不平,奈何与裴家相距甚远,一直没找到机会,得知此事乐得不行,早早带着几个小辈来到宴席。
  “我听说,裴家给每个进入归元仙府的人都发了一份。”
  莫霄阳头一回来到府中,好奇地四下张望:“这地方好奇怪啊——怎么说呢,中规中矩的,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裴风南就是这种性子。”
  云朝颜淡声应他:“因循守旧、古板固执,把修行看作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死要面子,毫无审美可言。”
  “不过也正因为他好面子,所以即便是亲儿子犯了错,裴风南也不会刻意包庇。”
  谢疏懒声笑笑:“明日愿意站在裴钰那边的,恐怕只有白婉,但她势单力薄,掀不出什么浪来。”
  谢镜辞挑眉:“爹,以裴钰这种情况,判决结果会是怎样?”
  “轻则剔除仙骨、挑断筋脉,关入牢房,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摸摸下巴:“重一点嘛,以死谢罪啰。”
  孟小汀打了个寒颤:“……总感觉第一种结局更惨啊,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裴钰贪生怕死,如果让他来选,肯定会更倾向于第一种。”
  谢镜辞笑了笑,眼底却没浮起丝毫笑意:“只可惜他就这样没了,当初鬼冢的那件事,还没来得及查清。”
  还剩下一个白婉。
  鬼冢之变,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污点,不把真相公之于众,谢镜辞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比起年纪轻轻的裴钰,白婉心思要缜密许多。她究竟应该用上怎样的法子……才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她想不出合适的方法,不由皱起眉头,思索之间,听见孟小汀的絮絮低语:“等等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不是裴风南?他好像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谢镜辞心口一动,默不作声抬起眼。
  她曾见过裴风南几次,在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位大能始终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浑身上下环绕着凌厉剑风,叫人不敢靠近。
  但此时此刻,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
  修真界驻颜有术,从外貌来看,裴风南仍然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轮廓硬挺,奈何眉宇尽带风霜,一双眼睛更是黯淡,如同深潭。
  跟在他身侧的白婉面貌秀美,举手投足自带温婉清雅,目光掠过裴渡,隐隐生出刻骨的恨意。
  看见这女人不高兴,谢镜辞高兴到不得了,甚至开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
  “谢兄、云夫人。”
  裴风南勉强扯出一个笑,末了看一眼谢镜辞:“几位小道友在秘境里,没受什么伤吧?”
  “其他人都还好,唯有小渡伤得比较重。”
  云朝颜嗓音淡淡,似是想起什么,做出恍然的神色:“不过也还好,不至于筋脉尽断、修为全毁,能撑过去。”
  她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
  裴风南面色更为尴尬,竭力保持嘴角的一丝弧度,沉默着看向裴渡。
  他有些讪讪,迟疑一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日在鬼冢,的确是我急火攻心,没有多加考量。你在外游历已久,打算何时归家?”
  听闻让他归家,白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镜辞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她还纳闷裴风南为什么要特意来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为了裴渡。
  如今裴钰完蛋,裴明川又是个怂包,裴府后继无人,更没有用来强撑门面、挽回名声的青年才俊,裴风南定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重新拉拢他。
  分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声称要把裴渡逐出家门、从此再无关联,如今开口,却用了“在外游历”这四个字,真是可笑至极。
  哪儿来的脸呐。
  莫霄阳神情无辜,面带好奇:“啊?可我听说,裴渡已经和裴家没关系了——难道是记错了?唉,鬼域消息就是闭塞,我的错,我的错。”
  裴风南脸色一白。
  “我知道,你心中还有怨气。年轻人总会如此,我能理解。”
  他压下心中烦闷,努力让声调趋于平稳:“可你不回家,我们怎能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裴府养你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情分,岂是一场误会就能抵消的?”
  他一番话说完,裴渡没做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紧了拳。
  什么“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
  当初在场的仅有三个人,一旦摒除裴渡的嫌疑,有机会下手的,只剩下她和裴钰。
  他此种态度,摆明了是把心思放在裴渡那边?这岂不是在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暗示她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
  裴渡本应声名狼藉,而她的小钰必将前路平坦,步步高升,而非像现在这样,沦为疯疯癫癫的阶下囚。
  她的儿子受尽折磨,裴渡怎能活得肆意潇洒?
  谢镜辞亦是皱了眉。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裴风南仍保持着睥睨一切的傲慢,没对裴渡生出丝毫歉疚,甚至于恳求他回家的那段话,都用了十足恶心的道德绑架。
  和这种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才能忍受那么多年。
  周围是喧闹的宴席,唯有此处,连空气都浑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气,不知怎地,感到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剧痛。
  像是有什么人从沉眠中醒来,在陡然蔓延的疼痛里,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数年,早已习惯这种压抑的气息,可谢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潇洒肆意,本应属于澄澈明空,此地却是泥泞的暗沼,只会让她心生厌烦。
  裴渡不愿把她往沼泽里拉。
  在裴风南的注视下,一只手握住他掌心。
  谢小姐没说话,体温透过手指静静传来,温温柔柔,却能将一切污秽扫荡殆尽。
  沉闷沼泽里,忽然袭来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风。
  裴渡手上用力,生涩将她回握,忍下逐渐滋生的剧痛,抬眸对上裴风南黝黑的眼睛。
  “多谢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为我耗费的财力,在下定会数倍赔偿。”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谢镜辞嘴角上扬。
  “抱歉啊,前辈。”
  她说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饰,带了有恃无恐的轻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辈吧?”
  裴风南没料到裴渡会拒绝。
  那孩子向来温温和和,看不出有什么脾气。
  质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骤然打断,谢疏嘿嘿笑:“当然不会啊!像裴兄这种前辈,心胸定是宽阔得很,哪会和小孩子闹别扭。”
  裴风南太阳穴砰砰地跳。
  云朝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二位在此逗留这么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吗?因为二公子的缘故,在秘境里遇险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为二公子的缘故。
  裴风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那就太好了。”
  谢镜辞笑意更深,抬头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这里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裴风南眼睁睁看着他们转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绝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经不顾尊严拉下脸来,那人怎能忘记养育之恩,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忍住怒意,声音极沉:“裴渡!难道你要背叛裴家,背弃这么多年来苦修的剑意吗!”
  少年颀长的身影微微顿住。
  谢镜辞能感觉到,裴渡握紧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终于握住一根绳索,他拉着她步步远去,没有回头。
  *
  两人一路离开前厅,等远离了喧闹人群,谢镜辞抬头之际,察觉裴渡不太对劲。
  他的肤色本是玉白,此时却近乎于毫无血色,眉头亦是微蹙,抿着唇没说话。
  她心下一紧:“不舒服吗?”
  “……头有些疼,许是奔波疲累,不碍事。”
  裴渡笑笑:“谢小姐,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谢镜辞摸摸他额头,触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会儿吧?别把裴风南的话放在心上。”
  裴家对他而言,无异于难以挣脱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于此,还要面对裴风南与白婉的冷嘲热讽,定然不怎么好受。
  更何况看他脸色发白,身体的确不大舒服,这种时候避开旁人叨扰,独自静静才是最好。
  参加宴席的宾客众多,都等着明天清晨的审判,裴府为每人都备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间。
  谢镜辞从没来过裴府,等将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记忆中见过些许片段,一时起了兴趣,循着回忆四处晃荡。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剑阁,高高耸立,众剑环绕,裴渡无数次在此挥剑,墙上还残留着道道长痕。
  然后是书楼,长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树。
  当初他们两人定下婚约,裴渡就是靠着这棵树,喝下了生平里的第一坛酒。
  她念及此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头绽开薄薄小小的花蕾,偶尔有清风扫过,吹落一片浅粉花瓣,飘飘悠悠,缓缓降落。
  谢镜辞的目光寻着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坠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并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触之处,赫然是一个从土里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质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胧胧有了预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从更深一点的地方被拿出来,沾满了潮湿泥土。想来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层层冲开,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脑袋。
  谢镜辞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将木盒盖子轻轻一拉。
  被小心翼翼装在其中的,只有一张张单薄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清隽匀称,自带凛然风骨,并非裴渡最常用的笔迹,而是与她有九分相像。
  谢镜辞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曾见过这样的笔迹,在她即将离开学宫、回到云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几年前的跨年之夜,她与孟小汀在学宫里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当作最后的道别。
  临近后山,忽然有片片白纸从山顶落下,降在孟小汀头顶。
  “谁从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这上面好像有字。”
  谢镜辞听见她的声音,一时生出些许好奇,顺势接过孟小汀递来的纸条。
  那是张裁剪工整的纯白宣纸,残留着被精心折叠过的痕迹,她兴致缺缺地用视线扫过,看清上面的内容,兀地一怔。
  那纸上没有署名,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下:
  【祝愿谢镜辞小姐百岁无忧。】
  学宫里流传过一个说法,声称在跨年夜写下六十六个愿望,埋在高山顶上,用虔诚的祈求感动神明,就会有随机的一个愿望变成现实。
  谢镜辞曾和孟小汀讨论过,一致认为这个说法很蠢。
  “这是谁的笔迹?”
  孟小汀嬉笑着凑上前来:“‘谢镜辞小姐’,叫得这么生疏吗?这个人好乖好乖,一定是个情窦初开的害羞小男孩。”
  她说着又递来一张纸片,还是那个熟悉的字迹,白纸黑字地写着:【祝愿谢镜辞小姐诸事顺遂,前路辉煌。】
  四面八方呼啸的冬风,不知怎地安静下来。
  谢镜辞的心脏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识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张被风吹得皱巴巴的纸条。
  【祝愿谢镜辞小姐永远开心。】
  这个愿望幼稚得可笑,她本应该噗嗤笑出声,却沉默着站在原地,仿佛手里拿着块沉重的烙铁。
  原来真是这样。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们误以为是垃圾的白纸,其实全都是某个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愿望。他羞于直白面对她,只能相信那个毫无逻辑的流言,在新年悄悄为心里的姑娘写下心愿。
  这是完全陌生的笔迹,他们两人应该并不熟识。
  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悄悄探出脑袋,洒落一地幽谧的银灰。悠悠晚风从耳畔轻轻掠过,勾弄少女怔忪的面庞。
  那是她待在琼华学宫的最后一天,时间寂静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个关于她的愿望被轻轻扬起,如同悠然远去的脆弱蝴蝶,一点点融进远处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钟声敲响时,谢镜辞踮起脚尖,抓住最后一封即将飘远的信纸,看见隽秀有力的漆黑字迹。
  那人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地写:【祝愿谢镜辞小姐寻得心中所爱,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应该生活于万千宠爱之下,与意中人得偿所愿,花好月圆。
  即便他注定与那个故事无关。
  那是裴渡。
  可被他认认真真写下的心愿,为什么没像传闻那样埋在山巅,而是胡乱散在四处。
  她无言而立,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
  *
  与此同时,客房。
  房间静谧,没有亮灯,唯有月色悄然而来,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裴渡并未入眠,本应空无一物的身侧,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烟。
  识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着血脉途径五脏六腑,他拼命咬牙,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耳边传来喑哑的笑,不知来源,宛如蛊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声音说:“如果她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的强迫……你在她心里,又算是什么?”
  裴渡紧紧攥住被褥,瞳色渐深。
  “你只是一个任务,那些没有由来的好,全是假的。”
  自从回到客房,伴随着越发加剧的头疼,这道声音悄然出现,没有任何预兆。
  它说谢小姐别有用心,之所以接近他,不过是有所图谋。
  它也说起他隐秘的倾慕,嘲笑他不知好歹,做着无法实现的梦。
  这种感受他再熟悉不过,与当初被魔气入体时如出一辙。
  可这里绝非魔息泛滥的鬼冢,而是由裴风南坐镇的府邸,四周皆设有结界,防止妖魔进出。
  没有任何邪祟能从外界进入此地。
  裴渡颤抖着点亮桌上灯火,试图用灯光将暗影驱散,然而光影明灭,反而衬得那团黑雾愈发狰狞,久久不散。
  不是的。
  他想,谢小姐亲口说过,之所以陪在他身边,是她心甘情愿。她会毫无保留地对他笑,在最为艰难的绝境下,轻轻抚过他身上的道道伤疤。
  她从未嫌弃过他。
  “你难道不觉得,她有时很奇怪?”
  那道声音笑得更凶:“她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等任务结束,你没了价值,谢镜辞怎会愿意继续留在你身边?”
  ……他是谢小姐的任务。
  想来也是,在鬼冢事变前,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流,谢小姐怎会愿意以身涉险,亲自去救下一个陌生人。
  那道声音仍未停下。
  它说,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四周尽是绵延黑雾,骨头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裴渡双手撑在木桌上,脊背弓曲,如同颤抖的野兽。
  他的神识快被撕裂,在无边寂静里,忽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红着眼,怔然抬头。
  踏着流泻而下的灯光,有人打开房门,双眼映了烛火,以及他狼狈的影子。
  她立在那里,月色和晚风都被踩在脚下,瞳孔虽是漆黑,却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
  仿佛在她眼中,本身便生有无穷无尽的亮色。
  那是……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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