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夜来风寒, 八方皆是凉意刺骨,谢镜辞不敢做出太大动作, 无言垂了头, 静静看一眼裴渡。
他褪了衣物,伤口被绷带密密缚住,隐约可见肌肉起伏的轮廓。如今冷风骤然吹来, 即便置身于睡梦之中, 少年也还是下意识皱了眉。
万幸在来鬼冢之前,她从锦绣坊购置了不少衣物。
谢镜辞动作极轻, 自储物袋寻出一件玉貂裘, 俯了身子为他盖上。
衣物厚重, 将毫无血色的身体浑然包裹, 裴渡似是感觉到异样, 长睫微微一动。
紧随其后的, 便是一双突然睁开、杀气满溢的黑瞳——
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谢镜辞没有防备,等一瞬的怔忪之后, 已被一只手掐住脖子。
裴渡亦是愣住。
他在无尽追杀中苟延残喘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睡眠一向很浅。想趁他入眠偷袭的大有人在, 久而久之, 往往一有风吹草动, 裴渡便会下意识还击。
手指能感受到隐隐跳动的脉搏。
他扼住了……谢小姐的脖子。
左手松开的瞬间, 在白皙侧颈留下一道浅浅红痕。
那些人说得没错, 或许他当真成了个杀伐成性的怪物。
裴渡呼吸微滞,垂眸看向耷拉在小腹的厚重锦裘:“抱歉,我以为——”
谢小姐想为他穿衣摒退风寒, 结果就连这件衣物, 也被他无意间散发的灵力划开了条口子。
裴渡不知道她会如何想他。
“无碍。”
他下手不重,痛意也不明显,谢镜辞摸了摸侧颈:“这外袍破了道口,我再替你拿另一件。”
她说着低头,本欲打开储物袋,却听裴渡哑了声道:“不用。”
于是谢镜辞抬头。
月光昏昏悠悠的,好似缕缕薄纱,落在少年人苍白的面庞,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瑰色。裴渡靠坐在石壁角落,如瀑黑发凌乱披散,薄唇现出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抱着那件外袍,如同抱着珍贵的宝物,长睫低垂,嗓音里噙了笑:“这件……已经很好了。”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哪怕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留下这份念想也是好的。
裴渡说罢一顿,视线来到她侧颈上醒目的红痕:“疼吗?”
自然是不疼。
裴渡很快收了手,她脖子上只剩下微不可查的酸与麻,谢镜辞好歹是个修士,还没娇弱到会因此哭哭啼啼的地步。
但是——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吞回喉咙,谢镜辞抬眼看了看裴渡。
她悄悄喜欢裴渡这么多年,从来只敢站在原地远远地看。他生性清冷寡言,如今又遭遇了这样的祸端,心心念念不愿拖累旁人,定然不会主动亲近她。
唯有她主动向前迈开一步,才能打破僵局。
耳朵后像被小虫咬了一口,灼灼发热。
夜色静谧里,响起她轻缓的嗓音:“不算疼。裴公子,我看不见那地方的情况,可否请你帮我擦药?”
裴渡脊背兀地一僵,再抬眼,谢镜辞已经递来了药膏。
他无意中伤了谢小姐,为她擦药属于理所当然,可是……
右手轻轻一动,牵引出无穷无尽的疼。
他执剑的右手手骨断裂,连最简单的抚摸都做不到,左手倒是能动,却遍布着疤痕与血污,脏污不堪,也十足丑陋。
瞥见她目光往下,裴渡把左手藏在外袍后。
“除尘诀没把它清理干净吗?”
谢镜辞笑笑:“这个法诀对血迹好像的确不怎么管用。比起除尘诀,有时清水更加方便吧?”
她一面说,一面从储物袋拿出水壶,悠悠一晃,朝他勾了勾手指头。
裴渡当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的双手入不得眼,谢小姐若是见了,只会平添厌恶。
然而她目光赤诚,只要微微一笑,便能让他心甘情愿遵循指引,伸出那只残破的左手。
谢小姐握住了他的指尖。
清水微凉,随着谢镜辞的摩挲渐渐蔓延,裴渡分不清这究竟是肌肤相贴,还是隔了层薄薄屏障。
她的手指温温热热,裹挟着水渍的冰冰凉凉,顺着拇指一划,逐一勾勒出他掌心的条条纹路,仿佛羽毛掠过,生出细密的痒。
在以往时候,无论面对何等剧痛,裴渡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此刻被她这样一抚,后背竟生出丝丝战栗,呼吸渐重。
他实在没出息,不过是碰一碰手而已。
“手指张开,放松,别用力。”
指腹在他手中碾转反复,谢镜辞一把按住少年人凸起的骨节,转了个圈:“我会带你回云京。”
裴渡抬眼,兀地与她四目相对。
“回了云京,才能寻到医修为你疗伤。”
她看出对方眼底愕然,继续道:“筋脉、识海、还有这些七七八八的外伤,我医术尚浅,只懂得绷带和上药,帮不了你太多。”
“不必。”
裴渡蹙眉:“谢小姐想要做的,不过报恩而已。你救我于重伤之中,已算回了恩情,我两之间互不亏欠,无需劳烦。”
接受上药已是极限,他除非傻了,才会随她前往云京。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相伴而行,谢小姐无论如何都洗不清。
谢镜辞却是笑:“所以呢?你要我把你独自留在鬼冢,变成邪魔妖祟的口粮?鬼冢近日动荡不堪,裴公子应该知道吧?”
她步步紧逼,轻而易举便能瓦解所有防御。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言语,裴渡却只能将她一把推开,竭力冷下语气:“你我二人相交寥寥,本就毫无干系,谢小姐不必——”
沙哑的少年音堪堪一顿。
裴渡心口一揪,闷闷地疼:“不必死缠烂打。”
……他真是烂透了。
谢小姐没有说话,他不愿去看她的眼睛。
“毫无干系?”
她居然没发怒,而是低声笑笑,拇指按住他掌心,轻轻一勾。
这个动作暧昧得过分,裴渡听见胸膛里止不住的心跳,以及属于她的嗓音:“裴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连未婚夫妻也成了‘毫无干系’?”
一滴水落在心口,无声一荡,引来无穷无尽的狂浪滔天,势不可遏,浑然撞在胸膛上。
裴渡整个识海都是懵,像在做梦。
拇指继续顺着掌纹拂动,在抓心挠肺的酥痒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既是未婚夫妻,那便是今后命定的道侣,道侣落了难,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谢镜辞道:“我并非莽撞之人,已在事先做好了考量,不会让人轻易察觉你的身份,裴公子也不必担心毁我声誉。至于爹娘那边……我自会前去交涉。他们并非顽固之人,想必能明白你的苦衷。”
裴渡因她的抚弄轻轻一颤。
“你先在云京安定下来,我会竭力调查当年真相,还你清白。”
她察觉这一瞬的颤抖,语气里多了丝笑意:“我还不至于太过无能,你暂且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全然没办法反驳。
心中的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裴渡看见她挑了挑眉,伸出右手,递来一瓶药膏。
于是他用食指蘸取一些,而谢小姐凑上前来,隔出咫尺之距。
空气因她的靠近陡然升温,裴渡被灼得心尖紧绷,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她轻柔和缓的呼吸。
指尖落在侧颈,她笑出低低的气音,身形一动:“抱歉……有点痒,你继续吧。”
仅凭这声笑,就足以让他屏住呼吸。
之前从浅眠中醒来,裴渡的第一反应,是做了场毫不真实的美梦。梦醒之后,他仍是在鬼冢挣扎求生,稍不留神,便会遭到他人暗中刺杀。
可他睁眼,却看见真实存在的谢小姐。
他苦得太久,当所有人背弃而去的时候,唯有一道身影在步步靠近。
偏偏那个人是他倾慕许久的姑娘。
如同一张裹满糖浆的网,渐渐收拢,缓缓桎梏,将他浑身上下的自制力轰然击垮,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裴渡想,他完了。
*
裴渡休憩一夜,伤口大多被止住,凝作一块块坚硬血痂。
等天色蒙蒙亮,谢镜辞给了他几件成套的里衣外衫,直到交给裴渡,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她是下定决心要去鬼冢见裴渡,才会买下与他身量相仿的衣物。然而裴渡对这个目的一无所知,由他看来,谢镜辞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为何要在储物袋里装满男装?
还是比她的尺寸大上不少的男装。
裴渡显然也想到这一点,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谢镜辞当即正声,挺直脊背:“这是打算送给我爹的礼物,你先用着吧。”
也不对。
她在锦绣坊将它买下时,店主似乎说过……这是当季最新的款式,刚出现没多久。
这些衣物不可能是谢镜辞在三年前的存货,而据她对裴渡的所言,自己刚一醒来就立刻赶往鬼冢,除非孝心感天动地,否则哪有时间给谢疏精心挑选衣物。
那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买下它,梦游吗?
谢镜辞彻底解释不清了。
好在裴渡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就此多问。她嘻嘻哈哈转开话题,旋即便是鬼哭出鞘,御刀飞行。
云雾穿身而过,谢镜辞很认真地想,她这样算不算是……把裴渡拐回了家?
嘴角悄无声息地一勾,又被她轻轻压下,谢镜辞在心里打了个滚。
“白婉对你做出那般不仁不义之事,倘若真相能够大白,世人对你的印象会好上许多。”
她细细思忖:“我听闻这世上有些记忆回溯的法子,要是找到其中之一,想必能顺利许多。”
之前擦完药膏,谢镜辞向裴渡询问了当年鬼冢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近年来修真界发生的大事。
修真界之所以恨他,是因为站在绝大多数人的角度看来,裴渡都是个残害亲人、一心妄图夺取家产的凶徒,之所以对他进行讨伐,乃是替□□道。
只要真相被公开,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被他们深恶痛绝的裴渡,其实才是当年秘辛的真正受害者。他们满心以为的正义公道,不过是替白婉做了嫁衣,肆无忌惮残害良善之人。
他们才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刽子手,而裴渡所要面对的,是来自整个修真界的恶意。
到那时候,局势定能逆转大半,毕竟把所有人当作小丑戏弄的,是白婉和裴钰。
正道的天之骄子们大多心高气傲,倘若知晓真相,得知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甚至为虎作伥——
谢镜辞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时的景象了。
鬼哭凌厉萧飒,于天边划出凛然红光。谢镜辞与裴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来到云京城。
裴渡的身份绝不能被旁人发现。
谢镜辞不在乎她会不会被认为私通邪魔,唯独在意的是,一旦身份暴露,裴渡在重重围剿中必死无疑。
她早就做了准备,为他抹上藏匿气息与相貌的灵药。按照原定计划,是先将裴渡安置于客栈,等她对爹娘旁敲侧击一番,循着谢疏与云朝颜的反应,再决定是否告诉两人前因后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按照原定计划”。
站在喧嚣嘈杂的云京城里,谢镜辞眼角一跳。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刚一踏入云京,就和她爹她娘径直撞上了啊!!!
她离开谢府之前,曾在桌上留过一张纸条,声称自己卧床多日,想外出走走散散心,还望莫要担心。
这张纸条存在的意义,是提前做个预防,保她不会被暴怒的爹娘打死。但此刻看来,似乎,好像,大概,并没有多大用处。
云朝颜冷冷一笑:“我们搜遍整个云京,原来谢大小姐是去了别处,真是好生潇洒。”
谢疏笑眯眯:“辞辞去了哪儿?玩得开心不开心?这位小道友又是何人?”
大意了。
他们的修为何其之高,定是在鬼哭凌空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了气息,于是一路循着刀意来到这里。
谢镜辞觉得自己就是条砧板上的鱼。
“我去了……城郊。这是我在城郊认识的朋友。”
她给裴渡悄悄使一个眼色,上前一把抓住云朝颜手臂:“对不起嘛娘。我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你们也不在家,躺了那么多天,总得动一动,找个人说说话对吧?”
“原来是城郊。”
眉目清冷的女修扬唇笑笑,语气虽淡,吐出的言语却是有如平地惊雷:“我还以为你去了鬼冢。”
谢镜辞心口砰砰一跳,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
她佯装好奇,勉强笑笑:“鬼冢?为何要去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娘神色不对。
像只静候猎物的狐狸,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心。
而事实是,这个下意识的直觉并非是假。
云朝颜面色不改,脱口而出:“因为你不是很喜欢裴渡吗?”
如果谢镜辞此刻嘴里含了口水,定会一股脑全喷出来。
喜喜喜欢什么?她她她很喜欢裴渡?
谢镜辞猛地抬头。
“我们方才正打算前去鬼冢寻你。”
谢疏亦是笑:“当初和裴渡订婚,你不是兴奋得五天没睡觉,夜夜在墙上爬来爬去,还笑个不停吗?”
才没有。
她明明只是缩在床褥滚来滚去而已!而且一边笑一边爬来爬去……她又不是只猴!
谢镜辞尝试对裴渡传音:“他在胡说八道,你你你信我!”
该死她为什么要结巴!
“在你的卧房里,不是收藏了几十张他的画像吗?”
云朝颜接话,目光落在裴渡脸上:“这位小道友,你说她像不像入了魔?用丫鬟的原话讲,是‘小姐又在对着画像傻笑’。”
越说越离谱,她是这种人吗?
她只不过是经常在日记里偷偷摸摸描摹裴渡的侧脸,偶尔一边画一边笑而已。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入了魔”吗?
谢镜辞明白了。
这两人都是活了百年的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和裴渡的身份,之所以这样说,是在逼她尽快承认真相。
——那也不能拿你们女儿的名誉开玩笑啊!
她已经不敢去思考,裴渡听罢会作何感想了。
“这位小道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谢疏慈祥一笑,看不出丝毫坏心思:“我们在说辞辞和她的意中人,小道友的脸为何这样红?”
谢镜辞那个“意中人”吓得头皮发麻,抬眼匆匆一瞥。
好家伙,不止耳根,裴渡的整张脸全红了。
裴渡脸红了,她的脸没了,谢镜辞只想捂着脸呜呜呜地藏进地底下。
随即便是须臾的沉默,再一眨眼,少年已然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之前在鬼冢,多谢前辈相助。”
他用灵药暂时变换了模样,声音却是如初,清清泠泠的,带着点哑。
谢疏早就看出他身份,听罢也不吃惊,不过轻声笑笑:“不用多礼。”
谢镜辞:?
这回轮到谢镜辞听不明白:“等等,什么鬼冢,什么相助?”
裴渡低声解释:“之前各大世家发动围剿,千钧一发之际,是谢前辈放了我一马。”
当初四面楚歌、杀机重重,裴渡冲出重围已是身负重伤,狼狈逃窜时,与谢疏恰恰撞上。
执剑的青年并未出手,而是静静凝视他良久,长叹一口气:“可否要我助你?”
他已是负罪之身,怎能拖累前辈。
于是裴渡摇头,谢疏则侧身让出一条道路:“走罢。”
“小丫头片子,这么不相信你爹你娘?我们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家中伤药少了大半,方才路过锦绣坊,又听说你深夜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一来二去,我们还能猜不出你的去向?”
云朝颜按着太阳穴,颇为无奈的模样:“不过这样也好。万般防备,总是没错。”
伤药少了大半。
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
谢镜辞觉得要完。
她别别扭扭撒了那么多慌,结果这段话一出,岂不就摆明在告诉裴渡,她之所以前往鬼冢……全因格外在乎他,迫不及待想把他带回家?
谢镜辞僵着脖子,抬头悄悄一望。
裴渡脸更红了。
——所以她之后究竟要怎么解释啊!娘!
“外面不便谈话,不妨先回谢府如何?”
谢疏扬眉:“你们两位,应该有不少话想说吧。”
他不傻,之所以愿意相助于裴渡,不但因为知晓女儿的心思,除此之外,也能隐约猜到一些有关白婉裴钰的真相。
无论彼此是否相识,眼见无辜的孩子受辱陨落,身为一名修士、一个前辈,谢疏都不会吝惜协助。
谢镜辞呆了好几个瞬息。
回到云京之前,她满心忐忑地做足了思想准备,心里争论的说辞一套接着一套,下定决心要让爹娘不再排斥裴渡。然而听她爹的语气……
她一句话没说,这两位就已经心平气和接受现实了?
离谱。
不愧是她爹她娘!
因隐藏了气息与相貌,裴渡时隔数日,终于能行走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
日光熹微,久违地落在少年面庞。他近乎于新奇地打量一草一木、一幢幢鳞次栉比的参天楼阁,眼底光影明灭,看不出思绪。
谢镜辞轻咳一声,亡羊补牢:“方才我爹娘说的那些话——”
“我明白。”
裴渡抿唇笑笑,因置身于太阳底下,眼中头一回映了浅浅的光。光线温和,却生出莫名的涩:“前辈不过开了玩笑,催促谢小姐将我的身份如实相告。我有自知之明,谢小姐不必多想。”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镜辞却是一顿。
什么叫……什么叫“有自知之明”。
这分明是最不符合他的词。
其实他很好,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其实有人一直在悄悄喜欢他,会因为他身上的伤疤掉眼泪。像这样那样的事情,裴渡什么都不知道。
心口又跳了一下。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是心里的情绪太满太多,哗啦啦溢了满地,谢镜辞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指尖攥紧袖口:“如果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