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场爹爹爷爷分不清的乌龙事件, 最终以一阵哄笑宣告终结。
裴渡左思右想,最后放弃抵抗, 认命般唤了二人一声“谢剑尊”“云夫人”, 得来谢疏的了然微笑:“不用这般拘谨,你叫我谢叔便是。”
这样听起来,倒像是在直呼他的名讳。
裴渡又莫名有了种和谢小姐她爹变成同辈的错觉。
鬼门开启的时间并不长, 等一切尘埃落定, 也就到了与芜城说再见的时候。
温妙柔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却在打从见到付潮生的第一眼起, 就呆呆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直到屋子里的男人起身走到她身边, 咧嘴像往日那般笑起来, 摸着她脑袋说“丫头都长这么大啦”, 止不住的眼泪才终于打破沉默。
付南星劫富济贫的事儿被他爹知道, 得了付潮生的一记爆锤,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发誓,以后不会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可是霸占民财、强抢民女的恶棍很多啊!”
他摸着发疼的脑袋:“不能小小地报复他们一下吗?”
“行侠仗义是好事, 不应当偷偷摸摸。”
付潮生豪气万丈:“你跟着我们好好修炼, 今后再遇上恶人, 无须去偷, 直接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便是。”
江屠在位期间, 残害无数忠良百姓;金武真仗势作恶, 亦在芜城犯下不少罪过。
此二人被当众剔除仙骨, 永生无法再踏修炼之道,并将于第二日斩首示众,给无辜枉死的人们一个交代。
至于莫霄阳, 想去鬼域之外的修真界看一看。
他生性好动, 在同一个地方闲不下来。现今好不容易从江屠手中得来魔气解药,加之修为小有所成,就算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界,理应也不会多么吃亏。
“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啰。”
周慎故作伤心地啧啧叹气:“只可惜我如今身负重伤,你付前辈又才复生没多久,我同他商量过了,恐怕得十五年之后鬼门再开,才能去修真界里逛一逛——到那时候,就靠你带着我们了,一定要闯出名堂啊臭小子!”
“当然好啊!”
他兴奋应下,说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听说外边的鬼冢很大,我向来不识路,希望不要一辈子在那里打转转。”
“哪儿能让你打转转啊。”
谢镜辞没忍住笑声,抬手指指自己:“这儿不是有个活体地图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去我家住住?如果客房再不住人,那地方恐怕都得变成鬼屋了。”
莫霄阳感激到荷包蛋泪眼:“谢小姐,你真是人美心善、美轮美奂、如梦如幻、富丽堂皇……”
——虽然能看出来你的确在很努力地搜刮褒义词,但求求了还是快停下吧!
*
总而言之,谢镜辞在临近夜半的时候,被她爹她娘御剑带离了鬼冢。
为感谢她迎战江屠的功绩,鬼域百姓们纷纷献上在埋骨地找到的宝贝与魔核——
魔核由浓郁魔气凝结而生,对于制作法器、增进修为大有裨益,却在修真界中难得一遇。修真界的修士们之所以大张旗鼓进入鬼域,这是想要搜寻这些物件。
也不晓得裴家人知道自己千方百计去寻的东西,竟被她如此轻而易举得到,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毕竟就谢镜辞所知,经过那一夜的对峙,裴家陷害裴渡并将其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的人看他们,都戴着副有色眼镜。
自鬼域回到云京,已是夜色深沉。
谢镜辞刚从众多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回来,对整个修真界都没什么太大的实感。
她这几日在鬼域待得久了,对芜城中或简朴或破落的建筑风格习以为常,陡一见到云京,居然生出了几分不习惯。
作为当之无愧的万城之都,云京拥有修真界中无可匹敌的财富与力量。富商豪侠、世家豪门多聚居于此,其中以剑尊谢疏掌权的谢家,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入夜的都城灯火如昼,千家灯火勾连出璀璨盛景,如同将天幕倒倾,繁星陨落,尽数点缀于亭台楼阁之间。
即便御剑行于天边,也能一眼望见四通八达的幽深巷道与高高伫起的碧瓦飞甍,烟柳画桥亭亭而立,有如人间仙境。
莫霄阳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嘴巴从头到尾都没闭过,谢疏见他好奇,很是热情地一一介绍地标建筑。
等来到谢家大宅,魔修少年更是眼睛瞪得像铜铃,用他的原话来说,“这宅子看上去,比一整个芜城都要气派”。
谢镜辞:总觉得自己成了个罪孽深重的资产阶级怎么办。
“家中客房还剩下许多,大可随意挑选,二位请随我来。”
谢疏与云朝颜都是随性之人,用不惯丫鬟小厮,因此府中虽然雇了人,被支使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男女主人亲力亲为。
宅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随着“咔擦”轻响应声而开。
裴渡注意到,谢疏抬手伸向门边的石狮子像,从石狮口中拿出了两册卷轴。
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谢疏一晃手里的卷轴,展颜笑道:“这是《朝闻录》,小渡可曾看过?”
裴渡回忆须臾,轻轻点头:“曾看过几次。”
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朝闻录》是修真界中最有名气的快讯集,每日夜半发行,用来总结当日值得一提的大事。
至于它为何会力压群雄,一跃成为供不应求的流行物,除了讯息及时准确,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在所有正儿八经的刊物册子里,只有它在乐此不疲记录着让无数人爱不释手的八卦。
例如“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号再度易主”啦,“仙门大宗里各位长老们尘封多年的爱恨情仇与生死纠葛”啦。只有吃瓜群众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掘地三尺挖不出来的,可谓是每天都在顶着被大能们仇杀的风险,把人民群众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修真界太大,许多事儿都与他完全沾不上边。裴渡向来只关心剑道,对于这种花边小料毫无兴趣,小时候看过几次后,就再没翻阅过任何一册。
除了他与谢小姐订婚的那天。
裴渡有些不自在地抿唇,耳根莫名发热。
那日他特意离开裴家,去了处没人认识他的小地方。《朝闻录》随处可见,他很快便买下整整十册,随后回到房间,逐字逐句地认真看。
那则消息被刊登在最上方,实打实地有排面,标题他记得清清楚楚,用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震惊修真界!裴谢联姻,刀剑两道少年天才的结合!
然后就是一大段天花乱坠的漂亮话,大谈特谈二人如何相配,郎才女貌、旗鼓相当。
裴渡一向厌烦此等浮夸的语句,那日却将每个字都看得小心翼翼,不愿遗漏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直到看完第一份,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勾了唇角。
于是他又拿起第二份,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看完同样内容的一篇文章。
嘴角的弧度却是比之前更加上扬。
在那篇霸居榜首的文章里,有段话被他一直牢牢记到了现在。
[据笔者所知,谢镜辞向来性情高傲,对诸多向其表露好感的世家公子与宗门亲传嗤之以鼻。而裴家不及谢家,谢疏溺又爱妻女成性,定不会做出逼婚之事——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推测,莫非这是一场由谢镜辞主导、不露声色的强取豪夺?
豪门世家恐怖如斯,面对令人震悚的女魔头二代,一心问道的裴小少爷,他又该何去何从?]
动心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即便知道没有一个字踩到了正确的点上,但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裴渡还是一边笑一边满脸通红,将它反复打量一遍又一遍。
它说得对,谢小姐并未当众拒绝这桩婚约。
或许……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讨厌他。
裴渡想,谢小姐若是能对他来一场所谓的“强取豪夺”,他一定会高兴到变成一只田螺,一边控制不住地滚来滚去,一边老老实实主动去到她身边。
“这是前天和昨天的两份。我夫人——我每天都会看这玩意儿——啊不是,这份文采斐然、物美廉价的讯刊。”
察觉到身旁一道慢悠悠的目光,谢疏立马换口:“很有意思,真的,你们想来一起看看吗?”
莫霄阳拼命点头,走到谢前辈身旁,看他打开第一份卷轴。
谢镜辞插话:“如果是前天那份,登在榜首的消息,应该是鬼门将开吧?”
“当然啰,毕竟是十五年一遇的大事,每天都在倒数。”
谢疏生了满脸的凶相,手握《朝闻录》站在身形娇小的云朝颜身旁,像极正在拟订处刑名单的暴君与妖妃。
尤其他还嘿嘿低笑几声,把视线顺势往下移,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让我来看看,第二条是——”
谢疏的笑容僵在嘴角。
谢镜辞心下好奇,和莫霄阳一起探头一望,见到大大咧咧的白纸黑字。
[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仅仅看到这个标题,谢镜辞就在心里直呼一声好家伙,等看清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谢疏与云朝颜现身极北之地,相传是为寻求灵药,让卧床已久的谢家小姐得以苏醒。
然而谢疏好端端入了客栈,等第二日出现,已是满面淤青。这让我们不由得深思:谢剑尊究竟经历了何种惨绝人寰的对待?
据悉……]
后面的内容谢镜辞没有看完。
因为有股能杀人的寒气直勾勾蹿进她脖子里,旋即耳边传来她爹拼死挣扎的声音:“夫人,这不关我的事!我是清白的!这是谁写出来的东西?掌嘴,打手!”
谢镜辞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娘,你真把爹打到满面淤青啦?”
“胡说八道!”
云朝颜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你爹非要尝试新姿势,还一个不稳摔下去,我不嫌弃他就已经——”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耳尖倏地浮起一抹浅浅粉色,很快掩嘴轻咳两声:“我早就跟他说过,高阶刀法急不得,还是要慢慢来。”
谢镜辞:“娘,但我爹不是个用剑的吗?你们怎么练刀法练到一块儿去了?”
云朝颜笑得温和:“因为明天早上,我们家要吃掉话最多的那个人,菜名已经定了,叫碳烤镜辞。”
谢镜辞乖乖闭嘴。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从客栈出来,打算进入极北之地的时候,的确有人一直盯着我脸上的淤青瞧。”
谢疏看出夫人不高兴,赶忙斩钉截铁道:“夫人莫要担心,为夫我智高一筹,猜出他定是《朝闻录》的人,因此从极北地出来后,特意给他们老巢写了封信作为解释——你再看昨日的那一份,一定会有转机。”
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她娘亲瞬间消气,倚在她爹高高壮壮的身子上,眼底浮起再明显不过的崇拜:“阿疏真聪明,果然你对我最好!”
在外面怼天怼地的女魔头,其实常会对谢疏撒娇。
即便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但她还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这简直是史诗级别让人不忍直视的场面。
谢镜辞默默移开视线。
“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告诉那帮人,若想弥补过失,必须说些能叫我夫人开心的话,并发售较往日双倍多的量。”
谢疏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打开手中卷轴:“来,让我们看看,《朝闻录》是如何夸我夫人的!”
纸张被打开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窸窸窣窣的小颗粒滚落在耳膜上,携来隐隐的痒。
饶是裴渡也有些好奇,站在谢镜辞身旁垂下目光。
榜首第一则,仍是鬼域开启的消息。
继续往下,谢疏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
一切都仿佛历史重现,因为他又见到了那个讣告般的标题,一笔一划写着:[二度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写这个东西的家伙有病吧!!!
谢疏头皮发麻,拼命忍住委屈瘪嘴的冲动,继续往下看。
[云朝颜惊觉恶行败露,竟指使谢疏写来一封解释信!
为何是写信,而非亲自前来?究竟是因为伤势太重无法见人,还是说……
写信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云朝颜,而谢疏,已经永远失去了写信、甚至是睁开双眼的权利?
曾经面对诸多问询,谢疏从来都强颜欢笑。
可谁能知道,在他故作坚强的笑颜之下,是多么沉重且浓郁的悲伤;谁又能知道,看上去顶天立地的谢家家主,至死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弱小男孩。
豪门世家的光环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与龌龊?
谢疏,你还好吗?
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吗。
云朝颜:……
谢疏:……
“话说回来。”
云朝颜眯着眼睛笑,伸手拧住自家道侣右耳垂上的一块肉,没用太大力气,按照顺时针方向轻轻右旋:“你特意出钱,让他们加印了两倍的量?”
谢疏双目茫然,满面沧桑,随着她的动作,把整个脑袋按顺时针方向往后扭动,一边扭,一边笑着侧过视线,对几个小辈道:“辞辞,爹娘有事,由你带二位客人前去客房吧。”
他的这个动作看起来莫名其妙,莫霄阳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只要身体跟着云夫人手拧的角度扭动,当脑袋与拧动的频率一模一样,他就不会觉得疼了。
应该是这样。
这分明是熟练得叫人心疼的景象,在鬼域里长大的魔修少年却情不自禁双目发亮。
忽然之间,他竟对今后的探险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连正道魁首都如此不落俗套,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真界,果然好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