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容殊儿房中。
容殊儿与容静儿两人洗过澡, 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吃东西。或许今日发生的事太过意外,又与容翡有关, 二夫人三夫人竟没有责备她们, 只摇摇头,让她们先歇下。
容静儿留在容殊儿房中,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常同睡一榻。
两人吃了些东西, 夜还不算太深,便都坐在榻上。
“唉……”
容静儿叹了口气。
容殊儿看她一眼:“干嘛。”
今日两个又是打架, 又是哭泣, 折腾大半日, 累的够呛, 都有点没精神, 然而事情还未真正结束。
容静儿不安道:“这下完了, 以后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殊儿明白容静儿的意思,之前两人不满,生气, 都只暗忍着, 如今捅破了这层纸, 以后该如何与兄长相处。
容殊儿道:“我忍不住, 今日不说, 以后早晚也得说。说便说了, 要如何, 都,都随便吧。”
容静儿忧心道:“兄长定认为我们无理取闹。”
容殊儿虚势道:“那又如何。大不了,大不了, 他不理我们, 我们也不理他罢了。”
两人对视,彼此眼中都现出忐忑和懊恼。
与兄长关系变的更不善,更恶劣,绝不是她们想要的。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静儿殊儿睡了没?”
“姑娘们都还没睡呢。奴婢这便进去说一声,公子稍等。”
容殊儿与容静儿听见那声音,已然匆匆走出来。竟真的是容翡,一身家常便服,长身玉立,站在院中。
“兄长!”
容翡点点头,看向二人,道:“还没睡?方便我进去吗?”
两人让开,容翡便走进房内。
容殊儿与容静儿都跟自己的母亲住,小时候一同住正院中,大一点便各自分了小院。这尚是容翡第一次踏进妹妹闺房中。
容翡略略打量,在厅中位上坐下。
仆从们上来泡茶,倒过茶水,知他们定有话说,便各自退了下去。
房中只余兄妹三人,容翡坐着,容殊儿容静儿站着。
“坐下说吧。”容翡开口道。
容殊儿容静儿却未动,仍旧站着。两人都明白,白日里的那番哭闹实属有些无礼,且还当着些下人的面。若父亲或大夫人在家,定会呵斥责罚二人。容翡此刻前来,亦是来算账的吧。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
“不知不觉,你二人都长这么大了。”片刻后,容翡的声音打破这静谧。
这和蔼的长辈口吻……
容殊儿与容静儿对视一眼,为这意外的开场白。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
“跟你们说声抱歉。”紧接着,容翡忽然开口,直言道,“我没想到你们是那般想的,只以为女孩子长大了,便不那么喜欢兄长了。”
容殊儿容静儿被这直接的抱歉给惊到了,听到后面那句不喜欢,一下慌了,忙道:“没有没有。我们一直都很喜欢兄长。”
容翡温声道:“这些年着实忽略你们了。”
容殊儿与容静儿眼睛倏然红了。
容殊儿呆呆看着容翡,问道:“你,你不讨厌我们吗?不觉得我们无理取闹,小孩子气吗?”
容翡道:“兄妹家人之间本应如此。不怪你们,反望你们从今以后,都能像今日一样,坦诚相待,直言相告。”
容翡音色依旧清冷,面上并没有太多情绪,但黑色的眼眸中却含着诚恳与温暖。
容殊儿与静儿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容翡认为她们失仪无礼,对她们失望,更加不喜,且会因与明朗打架,向着明朗,狠狠责罚她们。最好的结果,是容翡只当她们小孩子气,一笑而过。毕竟他那么忙,心中所思之事事关天下苍生,哪会多花精力在这些小儿女情长小女儿心思上。
孰料他却如此开诚布公,坦荡诚恳的来与她们道歉,见惯了兄长的冷淡,眼下的兄长便仿佛从神坛上走下,充满人间烟火气息,那么温暖,那么温柔。
父亲常年不在家,每次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威严无比。容殊儿与容静儿对父亲更多是畏惧。容翡在家俨然一家之主,很多时候对容静儿殊儿来说,甚至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故而对他又敬又爱,十分在意。
容翡此刻少有表露的温柔,登时让两人鼻子一酸,泪光隐隐。
容翡看着二人,忽笑道:“时光荏苒,你们竟这般大了,想想小时候,抱着时才一点点。”
容殊儿睁大眼睛:“兄长小时候抱过我们?”
“嗯。”容翡点头,两手比划了一个手势,“就,这么一点点……抱着不敢动,不过片刻,手臂便酸麻。那时认为,世上最恐怖的莫过于襁褓中的婴儿。”
容殊儿与容静儿顿时都笑起来。
这一笑,兄妹间这些年那无形的隔阂,便如屋顶的积雪,顷刻消融。
容翡起身,走到二人身边,温和的凝视二人。
“兄长。”
“兄长。”
两人扑向容翡,容翡伸臂将二人揽在怀中,轻拍两人肩膀。
片刻后,容殊儿与容静儿方离开容翡怀中,两人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发红,却开心无比。
“以后我们可以随时去找哥哥吗?”
“你也可以教我们读书吗?”
……
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容殊儿与容静儿四目相对,那样子恨不得欢呼起来。
容翡微微勾唇,道:“不过,不可恃宠而骄,骄纵刁蛮,若是犯错,仍旧要罚。”
“嗯嗯!嗯嗯!”容殊儿一旦被安抚,已全无之前张牙舞爪的戾气模样,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兄长放心,我们有分寸的,不会犯错。”
语毕,却想起今日打架之事,顿时赧然。
“……今日打架不对,对不起,我们错了。”
容翡道:“明日去书院,跟先生们好好道歉。”他顿一顿,道:“与明朗一起。”
容殊儿忙道:“我会跟先生说明,是我先动手……此事与明朗无关,怪不得她。”
容静儿在一旁赞同的点头。
容翡眉毛轻轻一扬。
容殊儿面带赫然,道:“明朗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是我心胸狭窄,见兄长对她好,便三番五次找她茬,故意给她脸色看。她都没有计较过,这次我太过分,她方回击的……”
两人都是一脸懊悔与愧疚。
找她茬?给她脸色看?
容翡目中一闪,明朗从未说起过。
容静儿轻声道:“日后不会那样对明朗了,兄长放心吧。”
容殊儿跟着道:“嗯嗯。我们……总之我们……兄长不要操心了,我知道以后该如何做,来日方长,兄长且看着吧。”
容翡颔首,“明朗她……”他本想说几句什么,却觉得反而不妥。既然心结打开,剩下的便由她们几人自己去处理罢。
月光溶溶,容翡回到小容园,常德以为他会直接回正院,便吩咐小厮去准备热水,容翡却摆摆手,让他们先行下去,也不让常德跟着,只自己再去走走。
这一走,便径直走到了侧院。
月亮清冷的光辉洒在人间,金色的小铃铛于夜色中泛出柔和的光芒,侧院房中业已熄灯,一片黑暗,唯有廊檐下两盏灯笼静静照着。
黄色的灯光下,一团小小的影子,安静坐在廊前阶上。
容翡走进来,那身影瞬间抬头,望过来,脱口道:“子磐……”陡然想起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忙捂住嘴,又改而在唇上竖起食指,指指房内,示意容翡轻声。
容翡缓步走至明朗身边,一撩袍襟,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还没睡?”容翡轻声问道。
“睡不着。”明朗小声回答,唯恐惊动他人。她让绿水等人都各自去歇了,安嬷嬷今日在房中榻上陪她,她却睡不着,于是便偷偷出来,坐在院中看月亮。
“不冷?”容翡微微拧眉,“别又生病了。”
明朗忙摇头:“不会的,我穿的多呢。”
她穿戴整齐,裹了厚厚的裘袄,怀中还揣着只小手炉,两手捧着,示意容翡看。
容翡以手背碰碰她的手,感受了一下温度,见正常,便点点头。
“子磐哥哥怎么也还未睡?怎忽然过来了?”明朗侧头,凝望容翡侧脸,明黄的灯光打在他眉目清隽的侧脸上,轮廓显得朦胧。
“我怕不来,有人会胡思乱想,一夜不眠。”容翡道。
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心思戳破。他总是这般锐利而细心。
明朗便也索性不瞒了,开口道:“她们,她们没事了吧——我看见你出去了。”那个时辰,以及回来的这个时辰,应是去找她们了。
容翡却道:“我先问你。”
“嗯?什么?”
容翡:“殊儿静儿之前给过你脸色,与你不和?”
明朗一怔。
容翡:“为何从未听你说过。”
明朗不知他从哪里知道的,呐呐道:“这没有什么可说的……”
“是因为她们是我妹妹,怕说了伤感情,抑或觉得说了无用,我定会偏颇她们。”容翡神色冷冷,语声寡淡。
明朗一听便急了,忙道:“不是不是。其实她们也没有很过分,而且我觉得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能弄清楚原因,我,我们可以自己处理好……如果她们真的过分了,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也会回击的,你看,今天我们不就打起来了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容翡目光清冷,喜怒难辨,望着她:“当初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明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容翡所指,小声答道:“容府从此也是我的家,做什么,说什么,可随心所欲,有事不要瞒着。”
“记得倒很清楚,却都当了耳旁风。”
容翡的面上隐隐带了几分严厉之色。
明朗早摸清了容翡的脾性,知道他其实很好相处,不会轻易发火动怒,早不像曾经那般怕他了,然而当他真的生气时,却还是不由感到胆寒。她感觉的到,他现在似乎真有几分生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朗轻声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翡冷眼斜睨她,不说话。
明朗轻扯容翡衣袖,抬眼,眼神巴巴的说:“子磐哥哥。”
容翡依旧不说话。
明朗想一想,便站起来,走到庭中,面对容翡,站到那月光之下,说:“我罚站半个时辰可以吗?子磐哥哥别再生气了。”
这是她从书院学到的,书院中有谁犯了错或背不出来书,便会被先生罚到后面站着。她曾被罚过一次,那感觉非常耻辱,以后再不敢掉以轻心。
容翡目光一闪,说:“那就站着吧。”
明朗便真的站着。
月色朗朗,天地一片静谧,在这一大地之上的一方世界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夜半时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罚与被罚,那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明朗站着站着,便笑起来。
容翡沉声道:“还笑。”
他目光中仍旧含着几分严厉,神色不似平常温和,带着几分冷峻,然而明朗心中却一阵温暖。这严厉背后所蕴含的含意让她温暖。这么一出,轻松巧妙的化解了明朗心中所有的小纠结,以及“寄人篱下”的种种小心思。
明朗抿着唇,唇畔漾着明亮的笑容,一直笑一直笑。
容翡起先还绷着,后面也没了脾气,捏了捏眉心,唇角弯起,也笑了。
明朗笑吟吟道:“子磐哥哥,不生气了吗?”
容翡:“真的知错了?”
明朗小鸡啄米般点头。
容翡忽敛了笑容,正色道:“以后你不管何事,何人,任何问题,以及任何想法,都不得隐瞒于我。”
今日容殊儿容静儿之事给他敲了一个警钟,他们是亲兄妹,尚因不曾坦诚布公,没及时诉之于口,而导致兄妹“隔阂”多年,如若不是殊儿今日爆发,他或许永不会知道两个妹妹竟在此事上遭受“委屈”……
他不希望明朗“重蹈覆辙”,像殊儿静儿那样,像今日那样,到事情已发生后,他方知晓。
伤害一旦造成,总会留下创伤。与其事后去弥补,去挽救,不如将伤害扼杀在萌芽中,防患于未然。
明朗继续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容翡淡声道:“真的记住了?”
“记住了!我发誓。”明朗声音提高,又忙低下去:“真的记住了。”
容翡却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古人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子最擅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忘了不一定真忘,说记住也不一定真记住了。”
明朗有点懵了,那要怎么办?她想一想,便道:“要不,立字为据?我去拿纸笔来。”
容翡:“罢了。你如今的水平,能写几个字,立不出这据来。”
也是。
明朗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那可如何是好?
容翡忽然一抬下巴,道:“今晚月色甚好,你便对着月亮立个誓言罢,若不能遵守,月亮会割你耳朵。”
明朗又笑了。
今晚的确月色甚好,月亮挂在半空,就在二人头顶,仿若一硕大的银色灯盏。明朗微微抬头,举起手,声音婉转,低而清晰:
“明朗向这月,这天,这地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乖乖听子磐哥哥的话,绝不欺瞒,永葆真心,今生今世。”
容翡本来真有几分生气,却又拿明朗无可奈何,本想吓吓她,逗逗她,然而这一刻,看着月光下认真发誓的明朗,猝不及防却又仿佛顺理成章,击中他内心深处某处柔软的地方。
对她的照顾一开始好像是有理由的,后来便慢慢成为了习惯。不知不觉,明朗好似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不由自主的牵挂她,凡事想着她。
何时会是尽头?
能这样到何时?
“子磐哥哥,这样可以了么?”明朗眉眼弯弯,对着容翡笑。那笑容宛若春风里的桃花,绚烂夺目。
容翡站起来,慢慢走向明朗,望一望皎洁的月亮,心中一道声音响起:
“天地为鉴,明月作证,我亦在此起誓,我将护她,宠她,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