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问题出在那不足为惧的明朗身上。
  明朗一直闷在房中, 外头风雪大作,屋里却温暖如春, 安嬷嬷先前冷怕了, 总怕明朗冻着,在屋里也让她多穿些,夜间捂着厚棉被, 明朗后半夜便常常出汗, 两日下来,一身汗味, 她便洗了个澡。
  这一洗, 当夜便喷嚏连连, 第二日就开始发热。
  “叫你别洗别洗, 再忍忍, 就是不听!看吧看吧, 这下好了!”安嬷嬷恨恨道。
  明朗缩在被子里,已被安嬷嬷絮叨了大半日,两眼无神, 生无可恋,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臭啦!啷个儿忍嘛!再说, 你也同意了呀, 说屋里暖和, 应该没事。”
  安嬷嬷摇摇头, 脸上神色转为懊悔:“哎, 怪我,都怪我,不该掉以轻心。”
  明朗见她自责, 忙道:“哎, 嬷嬷,没怪你……本来冬日就容易生病,怪不得谁。把药拿来,喝了就好啦。”
  她先前才刚刚断药,谁知不过一日,又出了问题,二夫人请了医士来看过,重新配了药,便又开始喝上了。
  喝药喝药喝药……
  何时才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明朗有时真有点讨厌自己总是病恹恹的,但这种事并非她所能控制。她曾鬼门关前走一遭,祖母拼尽全力将她拉回,如今能活着,已足够幸运,又岂能有半分抱怨。
  她相信,有朝一日,总会好起来。
  安嬷嬷要去拿药,门帘一掀,兰棋兰香却从外面进来,兰香道:“姑娘该喝药了吧,嬷嬷坐着,奴婢去取。”
  说完也不待明朗应,便颠颠的跑出去了。
  安嬷嬷与明朗对视一眼。
  这兰棋兰香刚进来时还抢着做事,时常在明朗面前晃,见明朗根本不理会后,倒自觉的让开了。这两日却忽然又殷勤起来。
  前日就来过一次,显得对明朗病情十分焦急的样子。
  明朗对这两人实无好感,她虽对人性了解还不多,却也知这二人心地不善,不是善茬,如今无事献殷勤,恐更没好事。
  还是要尽早将人送走才安心。
  明朗少有的沉着脸,不理人。
  安嬷嬷皱眉道:“姑娘没叫你们来,不用你们伺候,出去吧。”
  兰棋站在门口,笑道:“晓得姑娘不愿意见到奴婢们。奴婢就是寻思姑娘病了,过来看看有无需要帮忙的。咦,姑娘好像瘦了些,这几日没好好吃饭吗?”
  兰棋左右看看,走向榻上的小桌子,那上面放着明朗常用的小炖锅,兰棋掀开盖子看看,见里面空空如也,顿时虚假的笑容消失,道:“姑娘今日又没做东西?”
  安嬷嬷走过去,一巴掌拍开兰棋的手:“不要乱动姑娘的东西!”
  明朗则向兰棋看去。这话兰棋前日来时也问过,问她怎么不自己做东西,见她咳嗽,当时倒没说什么,撇撇嘴走了。
  今日又问,是何意?她做不做饭与她何关。
  这几日发热,明朗口中发苦,胃口奇差,只跟安嬷嬷一起吃府中的厨房,自己什么也未做。
  兰棋缩回手,人未有离开的意思,说道:“奴婢劝姑娘还是做点东西吧,即便自己不吃,也要想想容公子。”
  明朗不禁一怔,不知她怎会提到容翡,心中没来由警觉起来。
  安嬷嬷亦是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兰棋道:“姑娘小,不懂,情有可原。安嬷嬷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该懂得才是——既住他人屋檐下,便该知分寸,讲礼仪,对主人家要亲近,讨好一点,方是做客之道。这容公子既喜欢吃姑娘做的东西,姑娘便该日日尽心做一些方是。”末了,睨一眼明朗,唇角露出个讽笑来:“哪能随姑娘自己心意,自己想吃便做,不想吃便不做。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此时房中只有她们三人,其余下人们已被兰香兰棋事先招呼过她们二人会来伺候,用不着她们,是以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
  从前在明府,兰棋兰香多少还有点顾忌明朗身份,怕明老爷,多半只敢对着安嬷嬷不敬,如今离了明府,身后有明夫人撑腰,便更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了了。
  兰棋抱着手臂,道:“姑娘若身子乏,不愿做,那由奴婢辛苦一点,帮姑娘代劳,姑娘在一旁指点便可。待熬好了,奴婢再辛苦一点,帮您送过去。嗯,今儿就熬点清粥吧。奴婢先去取点米来。”
  “我拿来了!”兰香从门外进来,一手端着碗药,一手端着半碗米,嘿嘿笑道:“奴婢想着怕待会儿姑娘要用,便顺手带过来了。”
  说毕对兰棋讨好一笑,兰棋回了个赞赏而得意的眼神。
  “姑娘先喝药,奴婢们先来淘米。”
  兰棋拿过米,示意兰香将药碗端给明朗。
  明朗简直要气笑了。
  先不说小容园那边传过话,这些时日不必送饭,无论怎样,这事儿本就随她心意,任何人皆无资格强迫与她,何时轮得到一个丫头来指手画脚,代俎越庖了?
  正如喜欢一个人,明朗会毫无保留表露她的喜爱之情,,厌恶一个人,也无法做到虚意逢迎。兰香兰棋到容府来,明朗并未与她们算过旧账,只想着找个借口打发走了便是,谁知如今这二人竟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了。
  何为刁奴,明朗长这么大,回了明府,方见识到。
  “把东西放下!你们出去!”明朗喝道。
  明朗拢着被子,坐起身来,她生平还从未跟谁这么大声过,这两句声严厉色,倒吓了兰棋兰香一跳,当下站在原地。
  兰棋挑着眉头,打量明朗,见她面颊通红,呼呼喘气,不由心头放松,撇嘴一笑:“哟,小病猫发威了?到底是小姐啊,这发起威来,还真有几分吓人。姑娘让出去,奴婢们出去便是,但得先把这粥做好了,快到晚饭时分,可别耽搁了容公子那边。”
  显然仍不将人放在眼里。
  明朗要再说,安嬷嬷却蓦的拔高声音,怒道:“你口口声声容公子容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安嬷嬷毕竟老辣一点,从兰棋的言行与神态中直觉到了些事,只是不敢相信,这两个丫头,竟有这样的胆子。
  兰棋微微一愣,却仗着没有旁人在,肆无忌惮,冷笑道:“你看出来了?倒有几分眼色,不愧是老嬷嬷。对,我就打着主意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换了嬷嬷,会放过这个机会吗?还请嬷嬷与姑娘助我一把,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帮着姑娘呢。”
  安嬷嬷万万没想到,兰棋竟胆大如此,不禁气的发抖,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不要脸,我们家姑娘还要脸呢。滚!滚出去!”
  说着便去夺兰棋手中的米和锅。
  兰棋哪里肯松手,冷笑连连:“你才不要脸,给脸不要脸!”言毕,便踢了安嬷嬷一脚。。
  “嬷嬷!”明朗从床上爬起,鞋子也未穿,光着一双履袜便冲过去:“放开嬷嬷!”
  兰香拦过来,阻住明朗,明朗一拳过去,爆发出千钧之力,怒吼道:“滚开!”
  正中兰香小腹,兰香哎哟一声,手中药碗跌落在地,碎了一地,明朗又冲向兰棋,一把揪住兰棋头发,狠命向后拉扯。
  兰棋吃痛,手上松开,并顺势一推,将安嬷嬷推的跌倒在地,米和锅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
  兰棋年轻体壮,拽住明朗手腕,使劲一掰,再狠狠一推,明朗还发着热,踉跄几步,倒在安嬷嬷身边,安嬷嬷忙搂住她。
  兰棋捂着头,恨恨道:“姑娘这是仗着谁撑腰呢?容府吗还是容公子,竟变的这般厉害了!”
  明朗双目圆睁,怒火中烧,想要再爬起,全身发抖,只恨自己不够勇猛强壮。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动手开始,不过须臾之间,其他下人们终于被惊动,匆匆赶来,安嬷嬷忙扶着明朗,试图站起来。门口的响动却忽然停下,只听见惊讶至极的一声惊呼:“公子?”
  门帘掀起,外头天光照进来,容翡昕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眉眼,只见身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容翡缓步而入,在门口略略一顿,目光扫过地面。
  是时,地面上一片狼藉,汤药和米粒天女散花,碎片碎瓷亦遍地开花,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容翡从满地狼藉上跨过,立到明朗面前。
  明朗犹自喘着气,人呆住了。所有人都未想到容翡会忽然而至,一时间房中死一般的寂静。
  兰香兰棋腿一软,登时噗通一声跪下,匍匐在地,惊慌道:“见过……容……容公子。”
  容翡恍若未闻,修长身影站在明朗面前,居高临下,微微垂目,望着明朗,“可能自己站起来?”
  明朗仰头,眼眶发红,目中显出惊疑不定。
  “起来。”
  一只手出现在明朗眼前,明朗望望那手,又望向容翡,容翡神色淡淡,看上去跟平常并无二样,依旧喜怒难辨的样子,明朗望着他,犹有身在梦境的恍然。
  然而那只手却是真实的。
  明朗伸出手,抓住容翡手掌,她的手不住发抖,容翡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手是凉的,却干燥而有力,五指轻手,握住明朗的手,强势而温柔的将她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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