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2)

  当夜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都心中郁郁, 晚膳过后,齐宁便去齐乐屋里找他喝酒。
  两人举杯痛饮,都是一副烦闷难受极了的样子, 而且仔细推敲推敲, 这番纠结还都是为了女子, 且居然都跟他们二哥相关。
  相比来说, 齐宁比他四弟更要难受出许多。
  四弟虽然一没了功名二没了姻缘, 但起码这事儿他前几天心中就有底了, 总不算太突然;可齐宁就不同了,他本还心心念念地等着文文妹妹的答复,想着这事儿提前已有二哥点了头, 十之八九就要成了,哪料形势却急转直下,母亲今夜露出的这个话头于他便如当头棒喝,一棒子打碎了他的所有美梦, 也打出了他对二哥的……愤恨。
  二哥……他明明都点了头的!他明明已经答应了的!他明明都决定了要把文文给他的!
  可他却变了卦, 还抢走了文文!
  二哥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 有父亲的器重母亲的疼爱,有功名官位有众人追捧, 还有不知凡几的贵女偷偷喜欢他, 甚至连公主也喜欢他,为了他连体面都可以不要——他为什么偏偏要跟他抢文文!
  他是真的喜欢文文么?还是只是为了羞辱他!为了证明他自己才是最好的那个!别人都不如他!
  何等可恨!
  齐宁这些年实在过得不顺遂,科举连年不中已经让他在家中抬不起头, 偏偏自己一向看不大上的四弟却过了乡试入了春闱, 更让他觉得丢人。他本想通过娶美貌无比的文文妹妹扳回一城安慰自己, 哪料却又美梦成空, 此时便将连年积压的怨念一股脑儿全归在了他二哥身上, 恼羞之怒竟渐渐化成了仇恨。
  事情变成这样,委实也在齐婴的预计之外。
  齐婴与沈西泠定情之后本就打算找个机会与齐宁讲明此事,只是那之后春闱立刻便来了,他忙得分身乏术脚不沾地,此后又受了家法去别第养伤,中途确实没能抽出工夫与齐宁一谈。倘若他能先同弟弟讲清,虽则齐宁还是免不了一番羞恼,却总也好过从母亲那里乍闻此讯。
  只可惜……
  此时齐宁和齐乐两人都喝到酩酊,齐宁乘着醉意更是怒气上头,只觉得受到了二哥的愚弄、怒不可遏,他醉醺醺地搭着他四弟的肩膀,两眼都发红了,充满怨恨和嘲讽地说:“二哥可真厉害,是不是?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命……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是魔怔了,齐乐却醉得趴倒在了桌子上,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次日天光大好,春夏之交的时节最是宜人,四皇子邸内也是花团锦簇。
  四殿下近来得闲,今日心情又不错,便亲自在花园之中修剪花木,他那温存解意的正妃瞧见了,自然陪同在侧,夫妻二人另还闲话若干,倒是闲适得紧。
  傅容一边轻轻剪下绣球花下多余的枝叶,一边笑着问四殿下曰:“哦?那照齐二哥哥的意思,过段日子咱们就可以为子榆办喜事了?”
  四殿下正亲自给近来新养的天竺葵松土,闻言无暇抬头,便随口应了一声。
  傅容瞧了他一眼,垂下眼睫,想了想又问:“殿下信了?”
  萧子桁听言手上松土的动作一顿,直起了腰,似笑非笑地看向傅容,问:“容儿这话何意?”
  傅容也看向萧子桁,手中的剪子颇为锋利,但她的神情是温软的,只说:“殿下当比臣妾更深知他为人,多智如此,对子榆又一直是兄妹之情——这样的人,会愿意就这样放下权位当驸马么?”
  “春闱放榜之前臣妾可以信,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殿下的忠心,”傅容又侧过身去修剪花枝,语气中皆是不经意,“但春闱之事过后……便很难再轻易这么信了。”
  萧子桁闻言神情一闪,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齐家会倒戈?”
  “臣妾可不敢这么说,”傅容笑起来,“只是有些为殿下担心罢了。”
  萧子桁笑了笑:“哦?”
  傅容又回过身来看他,说:“齐二哥哥是深谋远虑之人,心里有他自己的章法,想来比起敬畏谁,他更笃信的是他自己心中的东西,这样的人一定是能臣,可却未必是忠臣——这一点殿下不是也很清楚么?”
  萧子桁闻言沉默片刻,随即神情闪烁,露出邪气的笑来,看着傅容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不一样的——容儿,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傅容笑起来,对着四殿下浅浅一福,道:“多谢殿下赞誉。”
  萧子桁朝傅容走近,拍了拍手上的土屑,又将她侧搂进怀里,说:“我自然也存疑,只是北伐是国之大计,我也不好阻拦他,何况若无一个伤筋动骨的大事发生,是无法拿捏住敬臣的。”
  傅容沉默片刻,瞬间便思虑良多。
  她当然知道齐婴那个人是难以掌控的,他太过周全也太过机警,看得清楚也下得去手,这样的人根本无从战胜。
  但谁说击败一个人只能从他本身下手呢?
  他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有那么多的兄弟子侄,如果他们出了问题呢?齐婴躲得过连坐之罪么?
  世家看似如扎根于磐石之间的参天巨树,实则正因为站得太高,有时只需要抽掉一块垒石便足以使得大厦倾覆——当年的沈家不就是如此么?
  吉凶悔吝总有循环,齐家已经高傲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坠下云端、让位给他人了。
  傅家人心中对齐家总有些很微妙的敌意。明明两家都位列三姓,可齐家却是一马当先事事压人一头,而傅家却眼见着江河日下,再也不复往昔的峥嵘。那当年嫁到齐家去的齐老太太这些年虽一直照顾娘家,可隐隐的却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傅家的子侄就是低人一等了、非要仰仗齐家的提携才能过上好日子一般。
  而具体到傅容身上,她也感到不忿。当年齐婴拒绝了她、不愿意娶她,还借力打力让萧子榆当众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个巴掌并非仅仅落在她脸上,更是落在她的心上,让她深刻地意识到齐家人的傲慢,仿佛她这样的贵女是无足轻重的,由得他们要或是不要。
  凭什么呢?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齐家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过分。
  齐婴他为了那个方筠,竟毫不避讳地就跟傅家对上了,还指使廷尉的陆征直接砍了杨东的脑袋,丝毫不介意开罪傅宏。彼时傅家人为了接踵而来的春闱暂时隐忍不发、没有找他分说此事,哪料他竟然做事如此之绝,在春闱之中黜落了无数的傅家子侄,只让其中两个勉强入了三甲。
  这是根本不把傅家放在眼里!
  但是没关系,堤溃蚁孔、气泄针芒,只要耐心等待,就一定会抓到齐家的问题。
  而要做这件事,实在没有比傅容更适合的人选了。
  她就在四殿下身边,而他很可能就是大梁未来的君主,纵然如今世家把持江左政局,但天家终归是天家,臣子最终还是他们的手下之棋。如今四殿下有韩家作为母族,又与傅家缔结了姻亲,他便成了整个天下最有可能扳倒齐家的人。
  更妙的是傅容知道,萧子桁心中对齐婴是有芥蒂的。
  他们一起长大又怎么样?他们一起读书又怎么样?只要是人就会嫉妒,即便齐婴一直藏锋又如何?他终归还是事事都比别人强,萧子桁的心中会没有疙瘩么?
  没有人能真的坦然接受身边的人事事优于自己,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臣子。
  萧子桁对齐婴的态度复杂和微妙,一面敬佩他、赞赏他、仰仗他,另一面……却还想将他扯下云端。
  并非萧子桁卑劣,只是人性如此而已。
  而现如今,萧子桁只缺两样东西:一个光明正大落在他身上的皇位,一柄一击必中能杀死齐婴的刀锋。
  而傅容要做的,就是为殿下寻找那个刀锋,并亲自递到他的手上。
  傅容垂下眼睑,沉默良久,再抬眸时便巧笑倩兮,对萧子桁说:“眼下不过时机未到而已,他日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萧子桁注视着傅容,不像是丈夫注视着妻子,倒宛若君主注视着自己得力的臣子,桃花眼中精光闪烁。
  萧子桁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当然如傅容所料的那般忌惮甚至嫉妒齐婴,也的确希望能将齐家扳倒,让这个所谓的江左第一世家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傅家就有多么信重。
  傅家是个比齐家更贪得无厌和龌龊不堪的家族,他不仅不喜,甚至厌憎,只是如今他的确需要一些忠心的走狗,因此才与他们虚与委蛇。
  这个家族太“聪明”了,不像齐家还保有了一些傻气——譬如齐婴这次春闱取士,便是愚蠢至极:他明明知道自己会因此犯上众怒,也明明知道这事之后会受千夫所指,但他还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为了他心中那点慈悲和责任。
  愚不可及,又……让人不禁心生敬意。
  傅家便没有这样的品性了,他们只是他的飞鹰走犬,会为了区区饵食而不顾一切——比如傅容,便会为了她家族短暂的繁荣而对他永远“尽忠”。
  萧子桁眼中笑意渐深,又洒脱地道了一声“善”,随后便松开了搂着傅容肩膀的手,继续折回不远处去给花儿松土了。
  傅容一笑,也转过身去开始修剪花枝,只是她的剪子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时剪得偏了,将整朵绣球都剪了下来。
  而落花,最后都会变成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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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能对齐老太太说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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