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罢(1)

  元正是官员们入宫贺岁的日子, 除了在朝中为官的男子们,命妇也可随之一并入宫。
  像齐家这样的世家高门,逢年过节自然是少不了要入宫走动的, 像尧氏这样的一品诰命更应当去后宫各位娘娘们那里吃茶叙话。只是齐家上一辈嫁进宫里来的很少, 单就一个, 还早在七年前就病逝了, 是以如今后宫之中并无齐家女儿, 尧氏入宫的必要也就不大了, 她于是干脆没有同丈夫和儿子一同进宫,独自在家中补眠。
  齐家一贯是这样的矜高,似乎不屑依靠裙带攀扯富贵, 但别家就不同了,譬如韩家和傅家,也譬如其他的高门贵姓,多少都出了几位娘娘, 不论位分高低, 也不论有无子嗣, 总归是有人的。
  于是各家的命妇泰半都随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入了宫,独齐家这边儿冷清些。只是这一门之内出了三位高官, 纵然再是冷清也被宫人百般敬仰讨好, 陛下身边的大总管苏平甚至亲自候在宫门口迎接,乃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的头一份儿殊荣,引得百官侧目, 纷纷艳羡不已。
  苏平一瞧见齐家的三位大人来了, 连忙端着笑脸迎上前来, 同左相、尚右和枢正一一问候, 尤其恭顺地同相爷说着吉祥话, 话语间腰身躬得不知多低、神情也不知有多客气,往来朝廷官员及内眷虽无人敢议论,但暗中纷纷侧目打量,想来心中皆有所感。
  齐婴暗暗皱眉,心中有不祥之感,抬眼时却见父亲受之坦然,一旁的兄长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心中的无力之感遂越发强烈起来。
  他垂下凤目,不再看了。
  梁皇今日在偏殿受百官朝拜。
  说起来,这位陛下也是够能活的,明明三年前就有人私下传他马上就要入皇陵了,结果人家却好端端活到如今,五石散也照吸不误,除了龙体溃烂得更加厉害以外,似乎也再没有什么别的不妥了。
  细看去,陛下今日脸上是搽了粉的,大抵是为了遮掩他苍青难看的脸色、从而略微挡一挡百官的议论罢。只是虽上了粉,那眼下的青黑却遮不住,反而更显得有些瘆人。
  他高高坐在殿上,本有百无聊赖之态,但一见齐家人来了便转而露出欢欣之色,似还有意亲自起身相迎,但他那时已经老迈,又因喜食荤食而过分臃肿,行动已经有些不便,是以最终并未起身。
  不过殿上的官员们都能看出陛下想起身迎齐家人的意思,又见左相虽执臣礼,但言谈间的气度却远比君王更加雍容威严,气色也比陛下好上许多,心中的想法于是愈发多起来,甚至有人还在想:齐家位极人臣,又执掌一国命脉,待小齐大人主持完了春闱,这朝中便又多了一大批齐家的门生,倘若他们家有朝一日果真动了要改弦更张的心思,恐怕……也不是绝无可能。
  百官如是一想,又不禁纷纷悄悄地打量起韩家人和傅家人来。这两姓的贵人虽亦显赫势大,却并不像齐家那样出挑,更无让陛下亲自起身相迎的体面。他们两姓自己似乎也有所感,此时脾气刚直的韩大将军便正斜眼看着齐家人,依稀有些不忿之色,只是被他弟弟韩守松压住了不便发作。
  百官一瞧,又一个个收回了目光,心中暗想:江左第一世家翻手为云而覆手为雨,如今的韩家和傅家……恐怕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从殿阁中行完拜礼出来,百官便在正殿前的广场上片刻寒暄。
  齐婴本正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话,苏平却小心凑到他身边来,对他欠了欠身。
  几位御史台的大人知情识趣,大约也晓得苏平是来替人传话的。能使唤动苏平的人这宫里可没有几个,想来多半是陛下的掌珠又想着见她这未婚的夫婿一面了吧。
  几位大人都懂,于是纷纷拱手退开,苏平便又靠上前一步,赔着笑说:“小齐大人,您看……”
  齐婴没什么表情,只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对苏平说:“有劳总管带路。”
  今日元正,各宫娘娘都要见客,御花园便是难得空荡的,正适宜公主殿下同心上人幽会。
  她坐在后园的亭中左顾右盼引颈张望,等了好半晌才瞧见齐婴姗姗来迟,但她并不介怀,高高兴兴地走出亭子去迎他,口中嗔道:“怎么才来呀?今日韩家的婶婶们来了,母妃抓我抓得紧,我是偷跑出来找你的。”
  公主殿下瞧上去气色很好,而且似乎心情也很好,一双桃花眼明亮又妩媚,很有神采。
  齐婴微侧过身避开萧子榆要拉住他手臂的手,神情平静,问:“殿下是有事要同我说?”
  萧子榆注意到他侧身避开自己的动作,眼中有一丝失落划过,但他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早就习惯了,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又娇气地抱怨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就想见见你么……”
  她本要引着他走到亭中去坐,结果这话一落地便见他皱了皱眉,说:“殿下若无紧要的事还是回贵妃身边去吧,我在前朝亦……”
  他话还没说完萧子榆便连忙打断他,说:“哎呀好了好了,有事有事,我有事还不行么?”
  她撅了撅嘴,又引齐婴进亭子,说:“你进来坐下我才好说呀。”
  齐婴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才举步进了亭子,萧子榆见他一身朝服,显得格外严肃板正不近人情,却反而令她愈发心神荡漾,只觉得他将她一颗心攥得死死的,让她一步也跑不脱。
  她追着他的步伐进了亭子,隔着亭内的石桌坐在他对面,瞅了瞅他,说:“说起来这事儿我还是为你忙的呢,偏你不领情,还想打发我去找我母妃……”
  齐婴看她一眼,皱了皱眉:“何事为我?”
  萧子榆横他一眼,答:“为方家小姐寻夫婿呀!上回咱们击鞠的时候不是说定了?——怎么,你忘了?”
  她不错眼儿地看着他的神情,见他面无异色,只是那双她极爱的凤目低垂着,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又听到他答:“没有,我记得。”
  他声音低沉,与往日并无分别,似乎情绪没有任何波动,萧子榆放下心来,又高兴地说:“不是我邀功,但你大可以出去找找,看看满建康城有没有一个同我一般办事尽心的媒人——不管是成了婚没成婚的,但凡条件合适些的我都问过了!”
  萧子榆兴致勃勃,两只手臂搁在石桌上,上身微微前倾着,崩豆子一般地说:“英国公的第七子你还记得吧?梁惠俊,他还没娶妻呢,与方家小姐年纪上极般配——还有忠勇侯的长子,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夫人才辞世,正要再讨个新妇,听说他们家对门第的要求不高,知书达理能照顾先夫人留下的几个孩子便好,方家小姐虽说出身差了些,但对方应不介怀的——哦哦,还有,那个……”
  她还要继续说,却被齐婴打断:“若我记得不差,英国公七子是有肺痨的。”
  他这么一说,虽神情并不显什么怒色,但萧子榆却也能察觉他的不快。
  她抿了抿嘴,说:“那,像人家那样的门庭,总是要看出身的,方家小姐那情形你也知道,还能高嫁到哪里去?”
  她说完齐婴便沉默不语,他的沉默令她感到紧张。
  萧子榆放在石桌下的手微微紧了紧,又看着齐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若觉得这些人不合适,那我也可以再去问问那些出身低一些的男子;若不想低嫁了,那便要当侧室——其实当侧室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模样生得漂亮,只要得了夫君的宠爱,往后不是一样过好日子么?就比如我四哥抬的那几个侧室,也不必傅容过得差……”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却都不闻齐婴应和。
  他依然沉默着,看不出喜怒。
  萧子榆最怕他这样了,见状不禁声音越来越小,又瞅着他说:“……你生气了?我,我其实只是实话实说,她确实不好挑人嫁的……”
  还有另一半儿的话她没说呢。
  知道实情的人都晓得那方家的孤女借居在齐婴的别第长达三年,虽则小齐大人人品的端正是有目共睹的,可这男女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万一他们之间已经……那他们还娶这么个女子做什么?那几个愿意娶她的,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了小齐大人的颜面,指望着借此能得齐家的提携,否则哪个男子愿意招揽这样的官司上身呢?
  这方筠嫁人属实千难万难,萧子榆真怕齐婴一听这话便要反悔、改口不答应让她嫁人了,心中十分惴惴,却又听他说:“既然如此为难,此事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这一下儿可让萧子榆上了火,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莫非真要改了主意!
  她哪能允许?连忙恼怒道:“你这是要反悔?那她不嫁人又要怎么办?在你身边儿赖一辈子?她——”
  她话没说完就被齐婴打断,他神情淡漠,语气却很平和,说:“敬安说想求娶她,若她自己喜欢,那还是以她的意思为重。”
  萧子榆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敬安?是齐婴的三弟?他也喜欢方筠?
  萧子榆闻讯喜忧掺半:喜的是如此一来方筠总还是能嫁出去的,便不至于一直纠缠她的敬臣哥哥了;忧的是她这么一嫁还是与敬臣哥哥隔得不远,令她一颗心不能彻底落地。
  她其实还是希望那个小狐狸精走得远远的,被困在府宅院墙之内,一辈子连她敬臣哥哥的衣角都不要再看到才好……
  但眼下她不敢这么说,唯恐过犹不及再让事情生变,于是便假意作出欢喜的模样,说:“哦,竟是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亲上加亲嘛。”
  她说完,对面安坐的男子依然沉默。
  他的模样仍是她所熟悉的,可却又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气息,令她隐隐感到陌生。
  到了初五,百官休沐便算告一段落,待朝会过后齐婴离宫回了枢密院。
  枢密院直隶于天子不受其余各部管辖,连官署也不同其他衙门混在一起,独立于宣阳门附近。官衙巍峨,不似一般江左建筑的精巧漂亮,有质朴大气之感,又显森严冷沉,虽处繁华闹市,百姓们却自觉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齐婴一回枢密院便召十二分曹议事,席间不见徐峥宁,遂问:“徐大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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