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翌日清晨, 祁丹朱在一片吵杂混乱的声音中醒来,她睁开眼睛,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大片的阳光照进屋内,投射在地上。
她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床上的铃铛, 青枚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走至床边替她掀开幔帐。
“殿下,早。”
“外面情况如何?”祁丹朱问。
青枚回道:“殿下, 现在百姓们都围在知府府衙的大门外, 一直不肯离开, 他们让知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回想起门口的情形, 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大家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等物, 看起来来势汹汹,怪吓人的。”
祁丹朱在心里轻叹一声,这些人送出城的父母和儿女死的死、伤的伤, 就算是平安回来的人, 这段日子在城外也遭了一番罪, 百姓们心中怒火难消很正常。
祁丹朱揉了揉额头, 下了床, “李奎林呢?他有什么反应?”
青枚跟在她身后服侍, “驸马爷让护卫们将李大人看守在房内, 从今天早上起就没让他离开过,他暂时没什么反应,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祁丹朱轻轻点头, 叮嘱道:“让人看牢一些, 千万别出了什么差池。”
“是,习绿一直在门口守着呢,绝不会让他跑了。”青枚走过去给祁丹朱梳发。
“驸马呢?”
“驸马爷昨夜将活着的百姓们一一送了回家,凌晨时分才回来,刚刚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门口看那些闹事的百姓了。”
祁丹朱心里担忧,但她这次没有急着出去,而是乖乖用了早饭,在用过饭后又乖乖喝了安胎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君行之担心。
知府门外民怨沸腾,声音越来越大,知府府内却格外风平浪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祁丹朱放下药碗,将一切收拾妥当,才拿了件披风款步走了出去。
天气不知不觉已经越来越凉,一眼望去漫天无云,风卷黄叶,处处透着一股苍凉之意。
府内伺候的丫鬟们显然被府门外的阵仗吓到了,她们聚集在一起,瑟缩发抖地躲在墙角,看到路过的祁丹朱,连忙躬身行礼。
祁丹朱看了她们一眼,继续往前走,她隔着远远地就听到君行之清洌温厚的声音。
“我知道大家心里苦,有很多话想说,但大家不要冲动,也不要鲁莽行事,大家稍安勿躁,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李知府罪不可赦,我会按法规处置,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慢慢说,小心一点,别伤到孩子……”
君行之说得口干舌燥,但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他知道这些话无法安抚百姓们,但至少要让他们了解到他的诚意。
百姓们短短几年间,先后历经了蝗灾、粮草案和这次的饥荒,沂临县先后两位知府全都为一己之私,不顾百姓死活,置百姓于水火当中,这次的事就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彻底压垮了百姓心里对朝廷的信任,百姓们对朝廷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难以再相信朝廷,更难以相信官员。
祁丹朱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百姓们群情激昂,愤怒难当,他们听到君行之的话后,不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激动,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大人!我们想相信你,可我们能信吗?这几年来可有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
“将知府交出来!你们这些狗官,官官相护,狼狈为奸!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要合谋害我们这些老百姓!”
“一个知府是这样!两个知府还是这样!我看朝廷里根本就没有清政廉明的好官!你们整日不想着怎么为百姓谋福祉,只想着怎么坑害老百姓!你们卑鄙无耻!”
“朝廷分明是想要亡了我们沂临县!几十年前我们这里也曾是富裕的地方,谁能想到如今会沦落至此!”
“沂临县虽然地处偏僻,但气候宜人,水土肥沃,就连在战乱的时候,这里也能远离战火,是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可现在为何大不如前?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官!”
“连官员的话都能是假的,我们还可以信任什么?既然不能相信朝廷,那么我们只能相信我们自己!”
……
百姓们大喊不休,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他们心里的怨气和恨意藏了许久,终于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有人哭嚎,有人怒骂,声音沸腾,不休不止。
百姓们现在的反应,祁丹朱和君行之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没有太惊讶,甚至是任由他们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祁丹朱迈过门槛走出去,忍不住想,其实让他们这样将怒火发泄出来也好,总比他们将怒火一直藏在心里,日后做出什么反朝廷的事来得好。
祁丹朱走过去,将手里的披风抖开,披到君行之的身上,柔声道:“天气凉了,夫君多加件衣裳。”
君行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有些担心,便出来看看。”
君行之看着她柔和的眉眼,似乎多了些勇气面对这些愤怒的百姓。
百姓们看到祁丹朱走出来,声音逐渐降了下去,百姓们对天皇贵胄的惧怕是深藏在骨子里的,特别是沂临县这样距离京城遥远的地方,他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什么皇亲国戚,更别提金枝玉叶的公主,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便是知府,他们看到祁丹朱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些感到怯懦。
百姓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祁丹朱转头看向他们,平静地目光里划过丝丝悲悯,这些百姓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都是可怜人。
她走到阶前,微微低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弯腰拜了一拜。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众人惶恐又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愣愣地看着祁丹朱,忘了反应。
祁丹朱娇柔的声音响起,她看着众人,掷地有声道:“这次的事是朝廷失察,出了李奎林这样的贪官污吏,我们责无旁贷!大家放心,有错要纠,有困难也要解决,请大家再相信我们一次,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们度过难关。”
百姓们惊愕地看着祁丹朱,他们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公主会向他们鞠躬,更未料到尊贵的天皇贵胄会向他们认错。
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半个字来,刚才的怒火仿佛就这样被浇灭了。
君行之直直地看着祁丹朱,忍不住浅浅笑了一下,他走到祁丹朱旁边,如同她刚才一样,郑重向百姓鞠了一躬。
他声音沉稳道:“我知道大家都对朝廷寒了心,但请不要对朝廷失去信心,朝廷之中的确有贪官污吏,但也请相信有真正为民着想的好官,朝廷派我前来,就是为了帮助大家解决困难的,不止是我,朝廷当中还有许多人在为了你们而努力,就连九公主也在为你们日夜担忧。”
百姓们手里的锄头和镰刀等物渐渐放了下去,他们立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看着祁丹朱和君行之。
他们以前见过的官员都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和县官从不将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看在眼里,可如今身份尊贵的公主和驸马却如此坦然而真诚的面对他们,甚至向他们道歉,他们忍不住受宠若惊,心中有些茫然。
他们还可以信任朝廷吗?还是只信任眼前的公主和驸马?
百姓们寂静无声,阿大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大家扬声道:“大家听我说一句!公主和驸马才来沂临县短短几日,李奎林那个狗官所做的事情跟他们无关,他们根本不知情,如今他们愿意向大家道歉,是尊重大家,真心的想要帮助大家!”
百姓们纷纷看向他,阿大之前上京告御状,揭发了粮草案,救了他们,所以阿大在他们中颇有威望,说话极为有用,阿大是他们的同乡,他们愿意信任他。
大家其实都知道阿大所言有理,知府之前做的事情,公主和驸马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今日堵在这里也只是迁怒,他们想给自己讨个公道,只能来这里。
阿大看着动摇的众人,继续扬声道:“公主和驸马在知道知府所做的事后,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当不知道,任由大家被瞒在鼓里,可是他们不但做了!还将活着的百姓都平平安安地送了回来!就连已经亡故的百姓们,驸马爷也让官兵将他们运送回来,交给了他们的亲人们。”
有家里死了人的百姓,闻言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送走,本来是期望他们能过更好的生活,没想到回来的却是他们冷冰冰的尸首,可若没有公主和驸马,他们可能连冷冰冰的尸体都无法看到,他们只会被蒙在鼓里,以为他们在其他地方吃饱喝足,生活无忧,却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抛尸荒野,任由野兽啄食。
伴随着少数百姓的哭泣声,其它百姓们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们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想跟朝廷作对。
他们忍不住心生悲凉,痛哭不止。
阿大声音微扬,“你们刚才说官官相护,可公主和驸马爷根本就没有包庇过李奎林!他们昨夜才得知真相,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选择先救百姓,你们可有想过,他们如果不揭发此事,现在根本就不用面对这么多麻烦!”
众人微微抽泣,低着头不言不语。
阿大以前得过祁丹朱的吩咐,知道不能说出之前祁丹朱暗中帮忙,他只道:“大家相信我,公主和驸马都是大大的好人!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他们绝对不会害大家!”
听到他的话,大家眉眼松动,互相看了看,纷纷跪了下来。
他们抹了抹眼泪,声音激动地开口。
“公主殿下!驸马爷!草民们刚才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太气了……请您们原谅。”
“公主殿下,驸马爷!您们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求您们帮帮草民们吧,这可让草民们怎么活呀……草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草民们真的不想死,求公主和驸马爷给草民们寻一条活路!”
……
君行之和祁丹朱看着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百姓们,听着他们满街的哀求声,心里忍不住酸涩哀戚。
百姓们只想安居乐业,平平稳稳的生活,他们接二连三受到这样的磨难,早就已经苦不堪言,而这诸多磨难里,除了天灾,还有许多人祸,如果没有昏官,百姓本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
君行之道:“大家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大家跪着不肯起,继续不断哀求,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驸马爷,可不可以将剩下的粮食分发给草民们?”
百姓们神色一震,纷纷希翼地看向君行之。
“驸马爷,草民不是不相信您和公主,只是现在事情这样一波三折,我们心里实在是没有底,可否将粮食交给我们自己保管?”
“对啊!驸马爷将粮食发给大家吧!我们整日提心吊胆,实在是难熬呀!”
“驸马爷和公主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反正那些粮食早晚都是给我们,不如现在就将粮食交给我们,让我们可以安心!”
……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经历过这两次的事情之后,他们不相信官,也不相信兵,只想把这些粮食牢牢握在手里,这才是切实关系到他们生命的东西,他们想自己保管。
君行之和祁丹朱对视一眼,祁丹朱轻轻点了点头,现在这种情况,百姓们不相信官兵也情有可原。
君行之当初没有一次性把所有粮食分给百姓,是担心百姓们会肆意浪费或者互相争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既然百姓们担心粮食再出什么意外,不如就将粮食直接分给他们,由他们自己看管,也可让他们安心,免得他们整日提心吊胆。
君行之跟祁丹朱心意相通,他看着众人轻轻吐出一个字,“可。”
百姓们听到他的答复,不由一阵欢呼,纷纷雀跃起来,现在对他们来说最能让他们安心的便是充足的粮食。
君行之等他们开心过后,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姿势,待百姓们安静下来,才扬声道:“粮食可以分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许私下争抢,也不能多拿多占。”
“好!”百姓们纷纷答应下来。
君行之继续道:“这些粮食本来够你们吃两个月,但现在百姓突然增多只够你们吃一个月,所以大家都要省着点儿吃,我已经向朝廷禀明情况,争取让朝廷在一个月后将剩下的粮食送过来,这一个月里,谁提前将粮食吃完便无粮可吃,所以绝不可浪费。”
百姓们赶紧回答:“知道了大人,现在对我们来说每粒米都珍贵无比,我们绝不会浪费,也不会多吃,一定会坚持一个月。”
君行之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神透着威压道:“大家能够配合我当然开心,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谁将自己的粮食吃完了就去抢别人的粮食,那么只要被官兵抓到,就严律处罚!”
众人连忙答应下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君行之说完之后,他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君行之,迫不及待地等着分粮。
君行之知道他们心中急切,没有再多说什么,对官兵摆手道:“将粮食全都搬过来,按名册发放。”
“是!”官兵们拱手,按指令行事。
百姓们瞬间欢呼起来,感恩戴德地磕头。
君行之对跪着的百姓们道:“大家都起来吧,现在就可以开始排队,今天都会让大家拿到粮的。”
这个时候有一名穿着布衣的女人,突然哭着开口道:“大人!民妇不想将粮食拿回去!求大人帮民妇保管!”
君行之抬眼看向她,问:“为何?”
她泪流满面,抽噎道:“回大人,民妇是一名寡妇,家里的男人已经过世了,如今家中只剩下民妇和两岁的女儿,如果民妇将粮食带回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抢夺或偷走,民妇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这些粮食。”
现在在沂临县里最珍贵、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粮食,如果将这些粮食堂而皇之地带回去,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自己家有多少粮食。
那么像她这样没有抵抗力的人家,就变得危险,很容易被人盯上。
君行之刚才虽然说不允许争抢,但这种事防不胜防,在生死面前愿意冒险的人很多,怀璧其罪,这些粮食可能反而会给这些没有能力反抗的人造成祸患。
其他人也忍不住担忧起来,沂临县里没有能力自保的百姓们还有很多,他们想了想,忍不住纷纷附和起来,就连普通百姓也忍不住担忧会招了贼。
大家意见不统一起来,有的人想要将粮食全带回去,也有人不想将粮食带回去,两方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休,大家说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反而越吵越厉害。
君行之听着大家的争吵声,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思考片刻,扬声道:“既然如此,大家便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想将粮食带回去的人就将粮食带回去,不想将粮食带回去的人,就还将粮食放在粮仓里,用多少拿多少。”
他想了想,给他们出谋划策道:“你们既然不放心将这些粮食放在官兵手里,不如就这样,你们自己派百姓前去粮仓把守,我会派官兵从旁协助你们,每个人用了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取走的时候都到官兵那里登记造册即可,自己按需将粮食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