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细雨绵绵, 太傅府中静谧无比,粉墙黛瓦, 青石小路曲折延伸, 路旁杂草野花生长。
  这里平时无人打理,姜仁扈向来喜欢任由院子里的花草自由生长,平日看着有些杂乱, 这样小雨沥沥的天气, 看起来却别有一番雅致,小溪拱桥, 烟雨中的楼台, 雨打莲池, 流水声潺潺, 坐在窗前远远望去, 如画如墨。
  君行之已经搬到这里许多天, 太傅府中人烟稀少,寂静安宁,分外适合他读书。
  如祁丹朱所说, 有他在太傅府, 还能顺便照顾姜太傅一二, 他们这对师徒虽然话都不多, 但是相处起来意外和谐。
  君行之的屋前种着一棵杏树, 枝繁叶茂, 延伸至窗前, 遮住一小片光亮,微风吹过,哗哗作响, 清雅绝伦。
  祁丹朱斜靠坐在窗前的席居上, 静静地看着雨水顺着杏树的枝叶滴落。
  她伸出手,任由雨滴落在她的手心,唇畔隐隐带笑,她白嫩的手腕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色镯子,显得手腕更加纤细,雨滴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君行之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前,脚步微微停驻,隔着雨幕,遥遥望着她。
  祁丹朱已经几日不曾出宫,他也几日没有看到祁丹朱了,祁丹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祁丹朱垂着眸子,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雨滴,澄澈的眸子里漾着淡淡的落寞。
  君行之剑眉微蹙,忍不住心生疑惑,一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会露出哀愁又神伤的表情?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脚走过长廊,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将手里的书放到桌子上。
  他看着祁丹朱的背影道:“何时过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祁丹朱拍了拍手上的雨滴道,没有回头看他。
  君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问:“为何不开心?”
  祁丹朱没有否认,她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窗外的雨暮,沉默了一会儿,浅声道:“我来前听闻,吴赤东死在了发配边关的路上。”
  君行之一愣,不自觉想起了祁丹朱那日扔在吴赤东牢车里的白菊,心口一紧。
  白菊洁白而干净,却透着苍白的寒意。
  君行之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有一瞬间不自觉抬头看向祁丹朱。
  他不知道自己在猜测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秋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屋内安静而温暖,祁丹朱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落寞。
  君行之沉默了一会儿,攥紧了手里的书,低声问:“他如何死的?”
  祁丹朱放在席居上的脚轻轻动了动,声音在雨幕里清清冷冷地传来,“发配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将他和官兵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君行之眉间的褶皱不自觉堆起。
  祁丹朱回头看着他,眉眼艳丽地弯唇道:“先生,一群掳掠财物的劫匪,竟然跑去劫杀一个身无长物的囚犯,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她语气讥讽,眼神冰冷而无情,君行之却倏然松了一口气。
  他松开攥紧的书册,倒了一杯温茶,走到祁丹朱身边坐下,将茶盏递给祁丹朱。
  祁丹朱接过茶盏捧在手里,神色暖了几分,抬头对君行之笑了笑。
  她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为了不引起怀疑,特地养好了病才出宫来见君行之,气色看起来还不错,虽然脸色有些泛白,但君行之只以为是她坐在这里微微受了寒,没有发现她脸上的病容,只当她最近是贪玩,所以才没来上课。
  “你觉得是谁杀了吴赤东?”君行之问。
  祁丹朱小口喝着热茶,喃喃道:“他在朝中为官多年,总会得罪一两个人,如今他落难了,自然有人不想放过他。”
  “可是□□非同小可,如果没有深仇大怨,看他落魄应该就已满足,不至于此。”君行之分析道。
  他觉得此事有些可疑,如果真的是吴赤东的仇人所为,那么他的仇人应该更想看到他继续受罪,毕竟发配苦寒之地对吴赤东来说可能生不如死。
  况且,死的人不止吴赤东,还有随行的官差,谋杀官差非同小可,如非有必要,一般的小仇小怨应该不会冒这样大的险。
  祁丹朱扯动嘴角,“如此大费周章,如果不是有仇怨,就是吴赤东知道的秘密太多,有人要杀他灭口,反正无论如何,总要有个缘由。”
  君行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祁丹朱说得对,不为仇怨,便是为了利益,总要有个缘由。
  官场险恶,他虽未入官场,但也知道其水深,非常人能够轻易探知其中真相。
  祁丹朱转头看着他问:“先生有朝一日若入朝为官,可会改变?”
  她虽然未说改变什么,君行之却转瞬明白过来,他没有迟疑地摇头道:“不会。”
  祁丹朱微微笑了笑,她放下茶盏,抬起手腕,看着手腕上精致华丽的金钏,轻轻眯了眯眼睛。
  她的手腕白皙柔嫩,金钏上镶着红宝石,坠在她的手腕上熠熠生辉,华贵而清雅。
  她声音飘渺道:“权力和富贵有着至高无上的诱惑,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拥有了权利就等于拥有了金山银山,还可以拥有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人在权力的高峰上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婪。”
  “在峰底的时候想要爬到高处,爬到高处的时候,又想要到达顶峰。”
  “当到终于达顶峰,便想将所有试图爬上来的人踹下去,自己独享顶峰的荣耀和光辉。”
  “贪心是没有止境的,贵和鬼只有一音之隔,攀爬的道路上成不了贵人,便摔落悬崖成了鬼。”
  君行之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触及到她犹如凝脂般细腻的肌肤,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想了想,沉声道:“无论是面对权力还是金钱的诱惑,只要固守本心,便不会被其左右,这世道上,有人为了追名逐利失去自我,便也有人宠辱不惊,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祁丹朱低喃,忍不住摇头失笑,“真是傻瓜,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仿佛蕴含着风雨一样道:“凭什么那些权力在握的人能够轻易操纵别人的生死,而那些孤勇的英雄只能抱着自己可悲的坚持,道一声九死不悔?”
  君行之拧眉,“丹朱,英雄虽死,却受万人景仰……”
  祁丹朱打断他,声音冷厉道:“若英雄死后,不但没有受外人景仰,还身负污名,被万人所唾弃,该当如何?”
  君行之愣了愣,“自当拨乱反正,还英雄清白。”
  祁丹朱眼中沉色褪去,她拍了下手,眉眼弯弯道:“先生说得对!不过嘛……”
  她撇了撇嘴,调皮地晃着脚,笑道:“这做英雄或者给英雄拨乱反正的事,都轮不到本公主去做。”
  “本公主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不想权力在握,也不想九死一生,只想安逸享受这如云的荣华富贵,能每日吃好睡好玩好,便知足了!”
  她语气轻快,仿佛刚才愤慨难平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君行之被她的‘知足论’逗笑,看着她的笑靥道:“我相信丹朱必定愿望成真,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他相信,无论是谁,都只会想要将祁丹朱捧在手心里,让她不被凡尘俗世所扰,永远无忧无虑。
  祁丹朱转头看他,明眸柔亮,使劲点头道:“丹朱也相信,先生他日就算高中状元,权力在握,也能固守本心,做这世间最清朗的明月。”
  “你怎么知道我就能高中,说不定我会落榜呢?”
  “呸呸呸!”祁丹朱声音急切道:“先生不要瞎说,以你的文采,你一定能高中状元。”
  君行之心里一软,哑然失笑。
  “对了,先生,你听说前几日沈厚收到‘我’写的情诗的事么?”
  君行之脸上笑容敛去,迟疑地点了下头。
  沈厚收到情书的事虽然没有在京城里传开,但那日在场的几位公子里,有一位是他在书院的朋友,所以他听说了这件事。
  祁丹朱抬眸问:“先生听后有什么感想?”
  君行之想起听及此事时,心脏微不可察沉的那一下,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祁丹朱光洁的额头,反问道:“你能不能写出情诗,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他当时稍微一想便知此事是假的,果然不久就听那朋友说此事查明了真相,那情诗不是祁丹朱所写。
  祁丹朱含笑揉了揉额头,笑道:“还是先生了解我,我就说他们太抬举我了,就算要设法冤枉我,也随便找个简单点的字句,情诗是我能写得出来的东西么?”
  “你还觉得自己挺有理?”君行之双手抱胸道:“从明日开始,你每天多写十首诗,等哪天真正能写出情诗来,哪天便作罢。”
  君行之想起那日,他细想之后觉得情诗根本不可能是祁丹朱所写,却无法向朋友说明原因和佐证的无奈,忽然觉得自己身为祁丹朱的先生,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由着她的性子来,不管怎么样,至少应该让她能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来。
  所以,课程应该加紧才行。
  他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这次不能心软,无论祁丹朱怎么求情都不能软化。
  祁丹朱哀嚎一声,万分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她转头看向君行之,讨价还价道:“每天写五首行不行?”
  君行之冷漠无情,拒绝地没有丝毫犹豫,“不行。”
  祁丹朱没有气馁,拽着他衣袖晃了晃,眨着眼睛央求道:“那六首好不好?”
  君行之不想答应,但心已经不自觉软化了几分,他轻咳一声:“八首。”
  祁丹朱抿了抿唇,勉强同意,忍不住嘀嘀咕咕道:“我学会了情诗,也无人可写呀。”
  她转头问君行之,“我写给谁?”
  君行之神色一滞,微微怔住。
  祁丹朱弯唇,故意问:“写给先生?”
  君行之摇头,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那我写给旁人?”
  “不行。”君行之比刚才拒绝得更快,语气也更严厉了几分。
  “那还是得写给先生,反正我写完情诗,先生也要给我检查,最后还是写给先生看的。”祁丹朱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故意揶揄道:“我看先生就是想骗我给你写情诗。”
  君行之一愣,张嘴想要辩驳,祁丹朱已经自顾自道:“先生好坏,变着法的让我写情诗给你。”
  君行之耳根发烫,连声解释:“我没有。”
  祁丹朱抿唇而笑,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就差将‘我懂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先教会我写情诗,然后再让我亲自写给你,如此一来,是不是比简简单单收到情诗还有趣?”
  君行之不由急了起来,面红耳赤道:“我没有让你学写情诗,是让你学习作诗。”
  祁丹朱看着他涨红的脸强行忍笑,实在憋不住了,抬起袖子掩唇,偷偷笑了起来。
  君行之听着她藏不住的笑声,反应过来她是在故意逗自己,不由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祁丹朱低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先生如果想自证清白,不如每天让我写八首诗的事便算了。”
  君行之见她趁机提要求,又曲指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我就算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你也必须得坚持写下去,每天八首诗,一首也不能少。”
  祁丹朱哀叹一声,知道反抗不得,只好放弃。
  她看着君行之仍旧红着的耳垂,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抿着好看的嘴角,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君行之无奈地听着她清脆的笑声,抬眸看向窗外的落叶,天气越来越凉,树枝逐渐光秃秃了起来,就连枝头的鸟儿也越来越少,显得有几分萧瑟。
  祁丹朱笑够了,挪到他旁边,抱膝而坐,跟他一起看着窗外的落叶。
  祁丹朱安静了一会儿,似乎被窗外的落寞之景感染,声音微微低沉下来,“先生,冬天快来了,冬天来了,便要下雪了。”
  君行之问:“你喜欢雪?”
  祁丹朱下巴垫在膝上道:“小时候喜欢,因为雪后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尘埃无处可逃,有什么脏污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整个皇宫都变得干净了不少。”
  “后来呢?”君行之听她的意思仿佛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忍不住问。
  “后来……”祁丹朱苦笑了一下,睫毛垂落下来,眉眼间有几分落寞,“后来,我弟弟明长的腿在雪天冻坏了,我娘在雪天亡故了。”
  “丹朱……”君行之没想到会触及她的伤心事,错愕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是祁丹朱第一次跟他提及她的亲人,他不由想起初见那日坐在祁丹朱身侧的祁明长,祁明长当时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祁丹朱垂着眸子,声音很轻,“先生看过血滴落在皑皑白雪上是什么样吗?我看过两次,第一次觉得宛如梅花盛开,第二次觉得宛若心如刀割。”
  第一次是她自己的血,第二次是她娘的血,一次比一次鲜艳,艳得刺目,经常让她在梦中惊醒。
  君行之心疼地看着她,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明媚张扬的小公主流露出这种哀伤的神色,不由手足无措,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他柔声道:“丹朱,你别难过,柔妃娘娘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到你如此伤心。”
  祁丹朱抬眸笑了笑,将头伸到君行之面前,“先生安慰我一下吧。”
  君行之愣了一下,看着祁丹朱头顶柔亮的发丝,犹豫片刻,缓缓伸出了手。
  祁丹朱虽然在笑,但他看得出来,祁丹朱此时的难过不是假的。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祁丹朱的头顶,动作轻柔地摸了两下。
  祁丹朱的发丝意外的柔软而顺滑,摸起来手感极好。
  祁丹朱莞尔,躺到君行之的腿上,笑出了两道弯弯的小月牙,微微闭着眼睛道:“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我娘也是如此安慰我的。”
  君行之垂眸看着她,“柔妃娘娘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祁丹朱回忆着娘亲,不自觉露出笑容,“我娘确实很温柔,也很善良,不像我这样刁蛮任性,她年轻的时候乐善好施,是当地出名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听说还未及笄,提亲的人就已经快踏破门槛了。”
  君行之静静地听她说着,手仍旧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听得出来,祁丹朱很爱她的娘亲。
  祁丹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低喃:“可她就是太善良了,否则也不会走那么早。”
  “我才不要像她那么善良,我独善其身就好,一辈子逍遥快活。”
  “先生,你说好不好?”
  “好。”君行之眉眼柔和,低声道:“丹朱,都过去了。”
  “嗯。”祁丹朱闭着眼睛感受着头顶的暖意,低声道:“很快就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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