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

  张玄的内丹经过功德的修补已经坚固了不少,真元更是浑厚无比。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就决定这么做了。
  在呼啸的狂风中,张玄引动真元,开始咏颂经文。
  “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玉衡,一时停轮。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
  “这……这是《无量度人经》……师弟,你不请神,念这个做什么……”
  张璇玑仰头看着沐浴在月光中的师弟,心中升起了一阵难堪。
  张玄没有理他,而是依然对着东西两城的方向膜拜献礼,引灵归土。
  “为国王帝主,君臣父子,安镇国祚,保天长存。世世不绝,常为人君。安镇其方,民称太平……”
  “师弟……师弟……逝者已逝,你有大功德,理应用来……”
  张璇玑住了口。没有再说。
  大功德理应用来做什么,道门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此刻他的师弟决定拿来做什么,绝不是她能够置喙的。
  张璇玑生下来就被抛弃,得蒙龙虎山护庇,才得以长大。只是她虽眼生异状,无父无母,但一直都认为上天生她是有大用,要降大功德的。
  若是不这么想,眼生异状的她早就被别人的眼光活活逼死了。
  果不其然,她在“星象”一学的道路上远超所有同门,即使是她师父也有所不及。此种天赋更奠定了她“上天所授”的想法,一心一意的要为天下做出一番大事来。
  她虽因重瞳被抛弃,但绝不会因为重瞳而自苦。
  她终身未嫁,潜修星象之学,替山门消灾解厄,看乾坤分而又合,渐渐的,便有了一种参透事实之感。
  而这次断定“帝命”之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天道之莫测,非人力可以堪破。
  邱老太君能够堪破,不过是因为她乃天君,非此界可辖之人罢了。
  而她的这位师弟,也是自幼入山,却从小心思澄明,悟性又奇高。在龙虎山上,所有的道课他都去学,除了“天文历法”,更涉猎堪舆、道藏、医术、星象、金丹之学,可谓全真。若非他是张衡之后,家学所致,所有心思花在天文上最多,想来假以时日,怕是最适合继承龙虎山道统之人。
  如今他得筑金丹,更是成为道门年轻一辈第一人。
  张璇玑原想着,若能得这位师弟出手,必能完整的将拥有法身的“天君”请下界来。天君一个虚魂尚且能够改变诸多气运,若是法身下界,必定能使阴阳归合,众星归位。
  只是她却没想到,即使有京城那么多苦难之人在面前,她这位师弟依旧没有这么去做。
  他在净化满城的戾气。
  他在使所有的枉死之灵不变成孤魂野鬼,得以重归阴阳。
  他在做一件比“请神”更费真元之事。
  但在张玄的法事中,张璇玑的内心渐渐得到了平静。
  张玄的“度人经”不但度了逝者,此刻,也度了活人。
  她的不忿,终究是淡去了。
  “夫天地运度,亦有否终。日月五星,亦有亏盈。至圣神人,亦有休否。末学之夫,亦有疾伤。凡有此灾,同气皆当……”
  张玄站在京城中最高的观星之台上,以自身为引,行安抚之事。
  道门不似佛门,没有超度之法,却有安抚性灵之力。大道之下,万物皆为刍狗,不分善恶上下之别,《度人经》便是以此为基础,消除戾气之经。
  张玄法事一毕,顿时真元毁伤巨大,跌坐于地,无法动弹。
  庞大的功德从四面八方涌入,在张璇玑的天眼之下,张玄犹如金光铸成的小人。虽然张玄如今真元受损,想来将来还是有更大的造化。
  张璇玑苦笑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这位师弟。
  他竟将自己泄露天机的报应也一并背了,徒损无数功德修行。
  跌坐在地上的张玄却没想这么多。
  他自江南一行,便知道人力虽不可逆天,却可以逆命的道理。他并不认为依靠“天君”是天君下界的原意,就如天君此前下凡两次,都是出现在自己托身的亲生身边一般。
  即使是天人,也有她自己好恶的一面,不会把天下当做自己的使命。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天君那句“我在那边生了病,不回去会很麻烦”,所以他才坚持不请神下凡的。
  他可以回山请道门干预,道兵出世匡扶正统,施医赠药安抚民心,却不准备请神。
  师姐虽然行为急切,出发点却是好的,他功德修行可以再修,师姐却没几年好活了,他度化一番,也算是为人师弟一场的心意。
  张玄想通了一切,张开了眼。
  张璇玑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伸出手去。
  “火已经过来了,我们走吧。”
  谁也没有想到,京都洛阳会毁于一场大火。
  就如谁也没有想到,北方的反贼竟然从汾州草原而入,一路势如破竹,直指长安。
  洛阳曾被认为是“天下之中”,又是漕运的中心,从魏晋起到前朝、胡族都立都于此,各大世族林立,皆以洛阳为正统。大楚初年民生凋敝,根本没钱再修新的都城和皇宫,便还是以洛阳为都,一时繁华无二。
  但大楚是以晋、荆两州起家,长安又有关中重要关隘所守,便作为陪都,一直存在。
  京都的皇宫被尹天翊和项城王带来的人烧杀抢掠一空,最后更是四处放火,直接烧了这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宫殿群。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数大臣百姓救火也没有扑灭,宫人纷纷逃窜出宫,一时间,竟有太监宫女沿街乞讨之事。
  位于京城外城的西市和东市损失最大,商户十不存一,居住区因为有百姓居住,抢救及时,虽房子有损,人员伤亡却没有想象的大。
  但家财房屋尽失,京城的百姓又不如乡野,还有田可种,京中大火,又起了宫变,根本顾不上赈灾之事,百姓露宿街头,尸身暴于市井之中,简直是惨不忍睹。
  皇帝楚睿死于宫中的那场暴乱,据说因为叛贼没有搜出传国玉玺,也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书,所以虐杀了皇帝。
  但究竟是哪一方杀了皇帝,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逃出宫的宫人都说是太子带人逼宫,而后陛下的翊卫和宿卫与项城王带来的人一起“勤王”,结果太子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二皇子杀了,二皇子也在皇帝命令下被翊卫剁成了肉泥。
  如今说太子逼宫杀了皇帝,和皇帝两败俱伤死了的有之;
  说二皇子和太子一起逼宫,结果想要一石二鸟却被反击而死的有之;
  还有人说是项城王谋夺王位,结果引逆贼入宫的。
  真相扑朔迷离,内忧外患不断,大楚岌岌可危。
  更可笑的事,洛阳遭劫以后,冒出三支“正统”来。
  项城王虽自称勤王有失,没有成功救出皇帝,却救出了唯一的皇子三皇子楚承烈。
  楚承烈的母亲是个嫔妃,而且还是得子后提升的分位,性格懦弱,才学也是平平,一直得不到楚睿的欢心。楚承烈如今已有十三岁,据说是被皇帝藏于密室之中所以得以活命,而后被奉旨进宫勤王的项城王从密室中迎出。
  项城王以及宗室皆以“楚承烈”为正统,二皇子的部下也承认三皇子的正统地位,这些人“拥护”了三皇子,护送他出了京,直奔楚氏的老家荆南。
  尹天翊希望借此“换壳上市”,等三皇子坐稳皇位,再来禅位于他。可笑宗室以为选择了正确的对象,却不知这位“天将军”并非天子留下的暗中军队,而是真正的逆贼反臣。
  李茂手持着遗诏和玉玺,在京郊迎回了小皇子楚承平,更带回了近十万大军,进了洛阳,开始整备民生。
  洛阳城内几尽成瓦砾,皇宫更是根本无法住人。内城信国公府毁于大火,西府也被夷为平地,洛阳若是要重建,怕是要消耗完所有国力。
  所以李茂只好建议带着留下的文武大臣和百姓,一起迁都长安,洛阳等稳定以后再来重建。
  此事原本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可就在此时,本应该被困在北方的十余万反贼部队进行了一次最大的反攻,胡人占八成的逆贼队伍从幽州与汾州相连的草原而入,破汾州下函关直奔长安。
  在此之前,各府军队都被抽调了不少兵马,在朝廷的规划下与定北军一起在北方进行最后一次“北伐”。于是打着“尹”字旗号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沿路被烧杀抢掠,“不投降者城破一律屠城”的举动更是让人胆丧心惊,不得不降。
  反贼的队伍越来越强大,大楚的百姓纷纷南逃。草原中四散而居的羯人在都亭驿的令丞李钧亲入草原,以“重金酬谢”的雇佣下进入中原救援百姓,护送逃亡的大楚百姓一路往关中而去。
  小皇子在一片反对声中以死相逼,带着洛阳所有的文武百官和洛阳的百姓毅然进入长安,打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旗号,起用勋贵派宿将老臣,用李茂掌握的十万中军守御关中,拦住了南下的反贼。
  他又号令大楚四地率兵“勤王”,将“正统之争”放下,一致对外,以免异族铁蹄南下,蹂躏百姓,只要守卫关中有功,无论是何阵营,都会受到朝廷的封赏。小皇子被百官们奉为“少帝”,先为皇帝和太子举行了国葬,然后开始招兵买马,磨刀霍霍向反贼。
  这一举实在漂亮,既得了民心,又得了军中支持,西军第一个支持了小皇子的“正统”,率领五万定西军下关中“护国门”。
  李钧请来的羯人也承认了小皇子的正统地位。对他们来说,过去数年里不停互市帮助他们度过草原大旱的汉人才是正统,而李茂和李钧是一家,李茂支持的皇帝就是他们也支持的皇帝。
  羯人数量虽然不过两万,但骑兵机动力强,如今正是大楚最需要的一支武装。
  另一边,被四方称作逼宫而亡的太子身陨,东宫却奇迹般的没有收到什么损失,江氏和张家的人更是将太子妃江清灵和一干东宫官员全部救了出来,逃出宫外。
  神策将军秦锋与骁骑营、晋国公张诺、吴州江氏一起“救”回了皇后,以皇帝的虎符为号令,扯起了“正统”的大旗。这一派认为太子乃是储君,江清灵腹中的孩儿若是男丁,才是大楚真正的正统。
  张摇光被当成一面旗帜,以“未亡人”的身份被世族高门和东宫旧吏封为“太后”,被迎去了钱塘地区,放弃了洛阳城。
  只是南方地区支持的“正统”不确定因素太大,所以世族的态度暧昧,一直摇摆,想来只要江清灵生下的是女儿,马上这群人又会尊奉小皇子为正统,护送“太后”北上了。
  可怜张摇光和皇帝都信任晋国公张诺,所以才带着虎符准备召集将领勤王。
  结果秦锋没有救回皇帝和太子,张诺身后的闯宫势力和东宫旧属大都又不愿意屈尊于李茂一派之下,加上江氏许诺的兵马粮草支持,一大堆因素推动着世族做了“投机派”,挟制着张摇光带着虎符,一起南下去更加安稳的江南地区。
  世族私兵众多,这些人纠结起来,也是一方可怕的豪强势力。
  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大半跟着世族们南下了,这是世族子弟任职最多的两个衙门。
  好在京郊的户部粮仓和大楚各地的皇庄还未受损。离京城最近的通州乃是富庶之地,也最先支持长安的小皇子,又有众多担心关中失守的富商豪强纷纷捐钱捐粮捐人,竟然一时撑住没有败绩。
  北面的军队被诱入险地遭遇雪崩封山,又被反贼借助地利围了数月。张致丢了粮道,无法补给大军,便另辟蹊径,从水路征船出航,绕行半月,愣是靠护粮的军队和剩余的散兵游勇打退了留守幽州围困袁羲的胡人,又成功将补给送入北伐军中。
  张致奇兵救出袁羲的北军时,据说连战马都已经被吃了大半了。
  定北军和各地援军组成的“北伐军”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后方又有失,根本无法补给这么庞大的军队继续北征。
  等洛阳被毁,引他们深入幽州北面,却离奇失踪的反贼部队从草原南下直奔长安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发现他们是中了尹朝余孽的一场惊天骗局。
  军队疲乏,无力补给,大量战马失去,人员伤亡惨重,洛阳被毁,皇帝驾崩……
  一大堆不利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得这支本来就是各地拼凑而起的军队一下子四分五裂。
  袁羲的旧部故将坚持继续收复幽州,以幽燕之地为根据地往南歼灭胡人;张致和诸多不愿在幽州多盘桓,幽州原本就地广人稀,再被反贼一蹂躏,根本就没什么据守的价值,连城池都被烧毁拆除了个干净,他们有的要回居庸关整备,有的要去各自来的军中待命,于是一群人四分五裂纷纷离去,各自去找各自新的前程去了。
  张致自然是带着跟随他的部队南下去居庸关找他兄长,而其他军队将会何去何从,便成了大楚新格局最重要的砝码。
  先皇花费几十年才建立起来的太平局面,只是短短几年内就彻底翻转,几近分崩离析。
  李茂以国公兼兵部尚书之身摄领国事,他手中握有遗诏和玉玺,却并不弄权专政,除了勋贵派,投奔的世族也好,寒门也好,只要能用,都是人尽其用,更是请了诸多大儒朝臣悉心教导小皇帝,毫无将他立为傀儡之意。
  李锐奉皇帝的遗命为小皇子建立新的禁卫军,成了军中新一代的将星。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总想着带着禁卫军南下,迎回自己的妻子。
  李锐洛阳大火那晚担心家中有失,将妻子送回了晋国公府的娘家,结果岳丈和江道奇带着皇后和太子妃南下,把他妻子张素衣也带走了。
  他在马上只凭一杆长枪连挑了十二人压服群将的事迹,也成功的堵住了李茂“任人唯亲”的悠悠之口。
  因为李家的《三国演义》,年轻人对李锐都有一种好奇感,什么“李锐只身救小皇子,大火中七进七出”,什么“李锐神勇无敌,单臂举鼎”几乎成了新一轮的热议潮流,更是越传越玄乎,甚至传出小皇子在马上用玩具小弓连射五人,与逆贼队伍中成功突围的传闻。
  而后年仅八岁,穿着连身盔甲的小皇子用木刀打败了数位报名禁卫军的武将之后的消息,更是插着翅膀鼓舞了无数人的士气。
  在这场公开的比武中,带着头盔的小皇子还没对阵的年轻人高,却用木刀打断了好几个青年的腿,成功赢得了胜利。这些自诩武力不俗,想要投奔小皇子的“禁卫军”谋个前程的年轻人们,甚至连小皇子的面甲都没碰到。
  从此之后,小皇子的武勇也成了他“正统”的某种证明,这般天生武力惊人的皇子简直就是为了平定这个乱世而生的。甚至小皇子也跟着新征召的禁卫军一起进行训练,虽强度没有禁卫军们那么大,但也从未懈怠过。
  至于小皇子的龙盔带面甲,是曾兼领武备的李茂的主意。他认为储君的颜面不能在训练中受损,而军中和皇子比武不愿直视君颜也难免有刻意相让的嫌疑,此外,有面甲的头盔更能显现君主的威严。
  所以小皇子出现在贴身禁卫军面前一起受训的时候,都是穿着带面甲的盔甲的。
  这一日,小皇子在练兵场射箭五十下完毕,在心腹的保护下去营地的大帐歇息。
  帐中有一少年正倚在柱边看书,见穿戴整齐的“小皇子”进账,连忙放下书,殷勤的上去迎接。
  “亲亲,又练完了?辛苦了辛苦了……”
  带着面甲的少年嘭通一下丢下头盔,接过楚承平手中的帕子擦汗。
  “天啊,这个天带面甲射箭简直就跟在蒸笼里没两样!我说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这批禁卫军训练完了是不是就不用干了!”
  浓眉大眼,英姿飒爽,正是李茂的小女儿亲亲。
  “……齐太傅说这么做有利于加强禁卫军的忠诚,在外面也会赢得民心和士气,所以……”
  “那偶尔咱们也要换换啊!不要一到练武的时候就是我出去,一到说话的时候就你出去哇!总要有几天我在里面看书,你去射射箭吧……”
  “术业有专攻,你也不想我倒在所有人面前吧……”楚承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你是想要我被人笑话死吗?”
  “呃?什么累赘?什么不干了?”
  两个孩子的头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李湄和楚承平吃了一惊,李湄更是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上方。
  这一年,他们经受的刺杀和袭击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早已经警惕无比。门外守着的都是李家最善战忠心的家将,又有暗卫值守,怎么会让人跑进来!
  “来人啊……”
  “别喊!”小皇子出声喝止。“是狸猫仙。”
  “咦?是奶奶?!”
  “啊……没错,是我,我又来了。”
  穿着一身水蓝色套裙的顾卿害怕的扶着铁架。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次穿越,她被丢在大帐的火柱上了?
  到底怎么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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