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骗局

  李锐根本不想和皇宫里的任何一个不认识的人接触,皇宫里的事情有多复杂,他待了还没有一年,就已经从心里开始厌烦了。
  上个月,他就目睹了一个太监请仇牧去见侍读学士,结果那太监是二皇子的人,仇牧险些吃亏的事情。
  “公公,我还要赶回家,怕是不能和你商量什么事情。”
  内侍监乃是管着天子身边事务的部署,内侍监的宦官轻易不能得罪。虽然李锐笃定二皇子是调不动内侍监的人的,可也难保有什么其他阴谋。
  但这位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李锐改变了主意。
  “我要和你相商的事,和令堂有关。”
  李锐出于谨慎,并没有去任何有屋顶有墙的地方和这个老太监商议所谓“令堂”的事情。家里的话房告诉他,要和一个人商量一件绝对不能给别人听见的事,最好的地方是四周空旷无人之地,只有两个人的地方。
  所以李锐带着家将和老太监打马去了城外,这老太监脚步虚软无力,绝对不是什么练过功夫的人,李锐并不怕他。
  到了地方,李锐让那些家将离到听不到说话的距离,站到了一个土包之上。
  那老太监颤颤巍巍的也走上了土包,跟着李锐一起看向远处。
  “咱家叫做王浩,曾是先皇的暗卫,明地里的身份是内侍省的内谒者监。”那老太监静静的开口,又说出一句让人惊讶的话来。
  “当年,咱家便是你母亲向宫里传递消息的‘暗人’。”
  所谓内谒者监,就是负责引导和伺候进宫的诸命妇的太监。所有敕令和外命妇的名帐他们都由他们来宣。但凡诸亲命妇入宫朝会,提前就要将自己的册籍抵到内侍省,然后由这些太监来负责勘验身份;一旦命妇下车,他们则引导至朝堂或后宫进行奏闻。
  若是内命妇需要朝参,或向宫里递折,也是先递到他们那里,再行入宫。
  李锐愿意进宫伴读,愿意接受皇帝的指派在成年后交好各家世族,便是等着这一刻。
  他想查清自己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婶母的只词片语中,从鬼面的推测判断中,李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死。
  谁在逼迫她?逼迫她干什么?母亲的敌人到底是谁?
  他想知道。
  “你和你母亲完全不像,你长得更像你父亲一些。”老太监用一种在商店里挑选货物的那种颜色看着李锐,这让李锐十分不悦。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你知道你母亲的身份,对吗?”
  “我娘是燕州张氏的嫡长女,受过先皇的指示监察我家。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先皇当年就告诉我祖父了。”李锐毫不犹豫地就说了出来。
  “他们还真是卑鄙啊……”王浩露出有些残忍的微笑,“那他们没有告诉你,是他们逼死了你的母亲吗?”
  他在说谎。
  他到底要图谋什么?
  为了知道他的盘算,李锐捏紧了拳头,装出一副十分震惊的样子来。
  “你说什么?!”
  “我猜,他们也没告诉你,你娘的真实身份。是了,先皇已死,谁会知道你娘的真实身份呢?你娘,是比张家女儿还要高贵的金枝玉叶啊。”
  李锐板起脸,像是不高兴地似的说道:“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这话说起来有些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当年尹朝被胡人所灭,一支藩王因驻军在燕州抵抗胡人而幸免于难。你母亲就是那位藩王的后裔,从小被寄养在燕州的张氏家中。而后张庭燕带着家中子弟出山襄助先皇,便是为了图谋大事。”
  “原本,张庭燕是想让你娘进入中枢,伺机嫁给现在这位陛下的,但她身份高贵又自视甚高,不愿意做妾,这反倒引起了先皇的注意。先皇招揽她做个‘暗人’,她答应了,最终成就张家子弟的三代人得到先皇重用的结果。”
  “但你娘本身是尹朝皇室之后,尹朝一直没有放弃过颠覆大楚的举动,渐渐还是被先皇发现了蛛丝马迹,开始清理军中的尹朝探子。”王浩的声音有着太监特有的奸细,此时回忆着往事,颇有一丝光怪陆离之感。
  “先皇当时将此事委了你爹去做,而京中诸暗探的首领便是你娘,后面的结果,你可以自己想象。”王浩的话点到即止,但话语中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李锐紧咬着牙齿,仰着头看着已经渐渐发红的天空。
  王浩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负责清理尹朝在京中人手的父亲渐渐发现了妻子的身份,出于对妻子的保护,他并没有将这个结果告诉皇帝,而是回家质问妻子。
  “你娘并没有逃避,而是承认了这一切。她身份特殊,你爹无法接受,颇受打击,连续几天宿于宫中。你娘担心京中局势变化,便传讯出去,让张老太师暂时让尹朝的人手退出京城,以保存实力。”王浩看着已经面无表情的李锐,接着说道:“但张太师做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决定……”
  “他联系了岐阳王在京中留下的势力,假意要给岐阳王报仇,安排了一场刺杀。”
  “先皇遇刺,你父亲护驾而亡,你娘彻底崩溃,心灰意冷,不再掺合复国的事情,只在家中一心一意照顾你。”王浩叹息了一声,“只是此事还是被先皇知道了,由于李蒙救驾有功,先皇同意留下你的性命,你母亲便只能自尽保全信国公府的名声。”
  “此事你祖父、你叔叔都知道,却刻意隐瞒你,眼睁睁的看着你娘投湖,第二天去报‘殉夫’,还给你家挣了个‘烈妇’的封赏下来,实在是打的好算盘。你明明是嫡长孙,为何却没有成为世子,更是两个傍身的爵位都没有?原因便是如此。”
  他在胡说。
  李锐在心中冷笑。
  这太监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因为里面有七分是真,那三分假就显得格外真实。
  若他不是实现知道了母亲的身份,又从婶婶那里得知娘那天是被一个男人逼迫,要她杀了他爷爷和叔叔才投湖自尽,怕是此时真信了这太监的话。
  即使不信,对大楚皇家和自己的亲人也会有了芥蒂。
  尹朝这些余孽根本不知道屏风后藏着他的婶婶,早就知道了他们不怀好意。
  也不知道舅舅抽身事外是得了叔父的建议,叔叔已经知晓了他们想要造反的盘算。
  先皇若要知道了娘的真实身份,怕是自己早就死了,先皇怎么可能留下前朝余孽呢?就算有什么原因留下自己,先皇也不可能不和当今圣上通气。若是知道自己是前朝郡主之子,圣上怎么敢让他做大皇子的伴读?
  是的,就算爹知道了娘的身份,也不会告诉皇帝的。
  他们家人从小就被祖父教育“君子固本”,一切以家人为先。怕是娘真要造反都会
  为了国家大义灭亲这种事,在家他是做不出的。
  “你很冷静。在这个年纪有这般的城府,不愧是你爹娘的儿子。”王浩见李锐并没有失态,更没有做出杀人灭口之类的举动,意外的眯了眯眼。
  “怎么,你不相信?”
  “我为何要相信?”李锐有意套他再多说一点,不屑地说道:“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说我娘是前朝郡主,先皇和我全家逼死了我娘,我就要信?”
  “简直是滑稽。”
  李锐昂然地斥道:“你的故事说的很动听,不幸的是,我一点也不信。一个先皇的暗人为何要和我说这些东西?我劝你还是好好说清自己的身份,否则我直接抓你去见陛下。”
  “不,你信!”那太监听了李锐的话,反倒精神抖擞了起来。“你若不信,此时就该抓了我回宫里才是。你如此反驳,便是心虚了。”
  他心中暗喜。他是张庭燕手下一个重要的暗人,表面上一直伺候先皇和今皇,做了两代的暗探,专门传递宫内外的消息,私底下却是把消息传给老太师手下,一做就是几十年。
  “至于我,我虽是先皇的暗人,但效忠的却是前朝的王室。我和你娘有着多年的交情,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便好心提点你一把。”
  如今老太师已死,张家又脱了族,他们不能阻止这一切,又眼见着李锐一点当上信国公的希望都没有,这些人便升起了利用李锐一把的决定。
  无论是让他对皇室兴起了仇恨之心,还是对李家有了心灰意冷之意,对他们来说都有了可趁之机。
  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搅乱局面,越乱越好,越乱越对。
  若是能趁机渗透到李锐身边去,那就更好了。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死无对证。”李锐竖起了眉毛,“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又信了,你还能指望我如何?我如今是大皇子的伴读,前途正好,难不成跟着你们造反不成?我劝你还是快滚吧。”
  “跟着大皇子便是前途正好吗?信国公府原本都该是你的位子。如今你爹的位子给了你叔叔坐,你弟弟以后要爬到你头上,反倒把你赶出去,这也叫好前途吗?”王浩反讽道:“他们夺去了你的一切,然后让你活着,就叫好吗?”
  “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李锐勃然大怒,指着土包外对着王浩吼道:“滚!”
  “你现在叫我滚,以后却会用到我的。你娘的手下都还在,前朝的人也还在,就在等着你这个小主公长大。你若想好了,想要信国公的位子,便在上阳殿的罗汉松下放三颗品字形的小石。我会派人来找你。”
  王浩咧开嘴,刻意误导李锐,让他以为自己是前朝唯一剩下的后人,而信国公之位唾手可及,随时都会有大批人手等着听他调用。
  只要他真的开始用他们,那才真是让他万劫不复,只能乖乖的沦为傀儡。
  他会拒绝吗?
  一个寄人篱下,小时候一直被婶母捧杀,叔父虚伪,自家唯一对他关爱的奶奶又中风随时可能去世的孩子,会拒绝吗?
  等他陷入朝不保夕的时候,便会来找他们的。
  王浩说完了一切,像是真的就是来专门讲个故事似的,朝着李锐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李锐没有拦他,也没有杀他,只是背对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王浩走了几步,像是没有刺激够李锐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土包上的李锐又说道:
  “你以为你爹真是自己扑上去的吗?”
  王浩说完这句话后,李锐猛然转身。可能是李锐转身的动作太过猛烈,王浩吓得还以为他会跌下小土包。
  李锐站在比较高的地方,他的身影看起来真的是很孤单。一有风吹拂,他散下来的头发就无力的飘扬着。李锐紧握住自己的双拳,往前稍微走出一步,低头看下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锐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在秋末的时候送走了自己的变声期,如今他的声音十分的低沉,低沉到王浩有些惧怕的地步。
  一片死寂之中,王浩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这难道是杀气吗?
  愤怒吧,猜忌吧!
  王浩得意的在心中大笑着。
  他什么都没说的离开了。
  土包上的李锐板着脸,紧闭着嘴唇,闭到嘴唇都发白了。
  “……有病!”李锐吐出了两个字。“尹朝的逆贼都有病!”
  “都他妈有病!!!!”
  信国公府。
  李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是了,他在那小土包上站了许久,站到双腿都麻木了。远处的家将们担心他,不得不直接把他拖了下来,拽着他上了马。
  他混混沌沌的跟着家将们回了府,又被送到了持云院来。
  西边,最后一缕夕阳也不见了,带的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婶母那晚在那里,一定知道些更详细的!
  上次是叔叔说的,只是大略的说了些过程,婶母听到了所有的对话,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对了,去找婶婶!
  找婶婶!
  李锐第一次没有直接进奶奶住的主屋,而是径直朝着已经搬回锦绣院的方氏那里而去。
  “大公子,您不去见太夫人?”
  “咦?大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大公子,您是要回西园洗漱吗?快到晚膳的时间了!”
  一路上,下人的问好声不绝于耳,李锐却充耳不闻。
  他的脑子里不停的回旋着一句话。
  找婶婶问清楚!
  问清楚!
  跨院。
  方氏此时刚刚和李铭吃完晚饭,李锐来的时候,方氏反射性扫视了一圈屋内。
  大嫂没出来?
  每次李锐在的时候,张静一定会出现的。
  李锐虽然心中急切,但脑子还清楚,牢记着自己是晚辈,先是规规矩矩的求见,等婶婶派了人出来请他,他才进了屋子。
  一进门,他就请婶婶屏退下人,只留李铭。
  留下李铭,是为了避嫌。
  “你问我当时你娘和那男人说了什么?”方氏听见李锐的问话,满脸都是惊疑。
  他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吗?还是觉得她说的有不详实之处?
  李锐一见婶婶的的表情便知道她是想多了。
  “婶婶无需多虑,今日有人找上我,说我爹不是自己去给先皇挡箭的,我听叔叔说,当年我爹会死似是和尹朝余孽有关,所以来问问婶婶。”
  “谁会找上你说这个?”方氏一脸惊惧地看着李锐,“那些尹朝余孽终于还是找上你了吗?”
  她恐惧了这么多年的事,终还是噩梦成真了?
  李锐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铭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方氏更是一下子软倒在了榻上。
  难怪大嫂没有出现!
  她怎么有脸出现!
  当年那些人说的话,如今似乎还在方氏的耳边般记忆犹新。那男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恶毒,带着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和残忍,将方氏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牢笼里,用了无数年才走出去。
  她以为那些人已经放弃李锐了,她以为那些人已经不能拿信国公府怎么办了。
  所以,他们还是动手了吗?
  不行!如今这么多人苦苦撑着这个家,怎么能让这群阴险毒辣的小人给拆散了!
  想都不要想!
  那天晚上的事是方氏一生的梦魇,只要一回想起来,整个人都会忍不住颤抖。
  她就一边颤抖着,一边竭力不要让自己失态的和李锐说道:
  “你爹,应该是那些人杀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边回忆边学着当时那人的话。
  “那时候,那男人说,‘你得快点了,他要对我们下手了。若信国公府不乱,死的就是我们。李蒙的事……’。”方氏学着那男人的声音叹了口气,“他长叹了口气,和大嫂说,‘你要相信我们,真的是意外。谁也不知道李蒙会扑上来,他本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李锐听到这里,一颗摇摇荡荡的心好似终于找到了胸腔,珍而重之的回到了原地。
  “大嫂听了他的话,痛斥道:‘不,你们不了解他。他就是会那样做的人。你们杀了他,我真后悔当初……’”方氏的话突然停住了。
  “大嫂没说完,到底后悔当初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侄儿谢过婶母。”李锐长揖到地,“侄儿明白了。”
  他娘是后悔和那些余孽报讯。
  他娘是后悔没早一点醒悟。
  可后悔无用,事已至此,只能往前看了。
  李锐出了方氏的院子,咬牙切齿地一锤墙壁。
  这些尹朝余孽是笃定他在公府里过的无比凄惨,就等着他们救苦救难不成?
  还是认为他父母双亡,就算是得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心里猜忌怀疑,惊恐不定?
  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他虽没有父母,可难道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李锐直起身子,转头就往持云院的主屋而去。
  “奶奶!奶奶!”
  他有的是大人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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