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成仙

  张天师应诏入京,不过却住在京郊的青云观中。他的几个徒弟倒是住在礼宾院,接受朝廷的接待。
  “李国公似乎对道教并无好感,为何却愿意送这门功劳给我们?”青云观的老观主正在为张天师分茶,话语间颇为疑惑。
  “我观李国公此人,似乎并不以自己的好恶来行事,而是因势利导,根据最适合的情况来做出判断。”张天师眯了眯眼,“我的徒弟张玄和邱老太君颇有交情,所以李国公就愿意让我派试一试。若和邱老太君交好的是个僧尼,怕是他就要让和尚们试一试了。”
  “如此说来,邱老太君可交好?”青云观的观主纳闷地说,“可是也没听说过邱老太君信道啊,也未曾来过我们青云观。”
  青云观不远处就是灵云山,作为埋葬着诸多京官的福地,灵云山附近的这座青云观一向香火鼎盛,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道观。
  青云观观主说邱老太君没来过,那就真是不信道了。
  “邱老太君也不信任何教。”张天师早就打听过邱老太君的过往。
  她就去过几次“如是庵”,还是为了去见如是庵里那位已经皈依佛门的水月师太。
  与其说她不信教,不如说她不信任何神佛。
  “那张道官为何……”
  “这便是奇异之处。我那徒儿,一口咬定这位邱老太君是下凡的天君,前来点化众人的。就连信国公府诸人的面相,也皆是由死转生,被逆天改命。”
  张天师至今不敢去见一见那邱老太君,除了怕张玄说的是真的会断了徒弟的机缘,也是因为他怕自己在天人眼里,更像是个政客,而非修士。
  “我那徒儿天生带着灵气,是修道最好的苗子。他心无旁骛,尘埃不染,更是十岁就开了天眼,成为近几百年来龙虎山悟性和心性最适合道门的弟子。只是老道给他批过命,他命中必须要过一道尘缘劫难,若不入凡尘,这辈子只会默默无名,含恨终老。”
  张天师在张玄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渡他上山,对他的感情不亚于亲孙子,“我让他下山当官,就是希望他在尘世中滚一滚,过了这道劫难,再回山门。”
  “可如今看来,若那位邱老太君真是天君下凡,我那徒儿斩断尘缘之后,怕就要离开此间了。”张天师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将会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至于怎么不同,他也并不能明了。
  也许真的会飞升,也许会兵解,也许会开山立派,成为新的一代道宗。
  无论是哪个,他都乐见其成。
  青云观观主听了张天师的话,惊得打翻了手边的茶筛。
  “是我修行不够,心乱了。”观主捡起茶筛。“难道是白日飞升?张道官要跟着那位天君一起去天界不成?”
  “如今看来,这位天君对我徒儿并无特别青睐之意,倒像是我的徒儿一心向道,死缠着这位邱老太君不放。”张天师看着被观主点成太极形状的茶沫,赞了一句,又叹道:
  “道家讲究‘机缘’,我想加把火,无论那位邱老太君是不是天君下凡,都让她和我那徒儿有着半师的情分。如果那位不是天君,我龙虎山与信国公府交好,总不是坏事。若这位邱老太君真是天君,那天君归位,总要了断这段因缘,让我徒儿受益。”
  “道宗想要怎么做?”观主手中茶勺不动,敛容静听。
  张天师杯中之茶已经饮尽,见那观主听他说话都忘了继续点茶,便按住了话头。
  只见他衣袖略振,放在桌上的茶盏便到了观主面前。
  观主继续煎茶,又点出一杯好茶来,张天师这才捋须一笑,吐出两个字来。
  ——“造势。”
  张玄从顾卿府中回来的第二日便跟着师父、师兄和师弟一起进宫接受封赏。
  龙虎山得了御笔亲题的“天下正宗”的匾额,张天师得了一身御赐的道袍,张玄、张远、石益、寇麒四人得了“天机”、“霹雳”、“妙口”、“鬼手”四道封敕,算是正式有了自己的道号。此外金银玉帛,道家典籍,更是皆有赏赐。
  张玄在御前提出想要辞官归隐,潜心乡道,编纂经书的请求,结果却被皇帝给驳了回来。
  开玩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形天气预报器,还是准确率极高的那种,楚睿已经享了不少有提前准备的好处,更是借了两次预报消弭了两场大祸,怎么可能放张玄走?
  不但没有放张玄走,楚睿为了笼络张玄,还给张玄御赐了“待诏”的虚职,准他在御前行走,有直接上折的权利。
  无论哪位皇帝,都不想祭天的时候突然碰到下大雨,或是秋猎的时候被晒成人干。
  钦天监对朝政作用是小,可是这种百年难遇的人才,绝对已经不能以一般官吏来看待了。
  张玄这三年在钦天监的考绩也是很好,若是没有意外,明年春天一过就要升任正六品的五官正。如今五官灵台郎缺员一人,若是张玄再走,这钦天监掌管五行之官那就真是无人能任了。
  张玄在钦天监一直当着一个清闲的小官,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作用。他根本没想到皇帝不放他走的情况。
  难不成也要学徐公龄一般告病?
  张玄看了看自己健壮的身子骨,又想了想徐公龄走路都在咳嗽的情景,默默的在心里划了一个红叉。
  只是他毕竟当初是特召进的钦天监,享受“特殊人才”的待遇,皇帝考虑到他同时还是有着道牒的四品道官,便准了他可以在部里的时候撰写经书,只要不耽误正职就行。
  张玄见似乎没有了商量的余地,他的师父也对他示意不要再多言,便只能满怀不甘的领旨谢恩,第一次觉得那个钦天监成为了自己的牢笼一般。
  天师道参与救灾治病等善行的道众都有封赏,不但得了宫中御赐的道袍法衣,还得了不少红铜作为赏赐。
  红铜即是纯铜,又称紫铜,是道家最喜欢的一种金属材料,道家认为它是“天下至阳”的金属,向来用它制作各种法器。
  但红铜同时也是最好的铸钱材料,所以官府明令禁止私下交易红铜,大楚的所有红铜开采也都掌握在官府手里,自从大楚立国,倒是越来越难得到红铜了。
  在道士之间,红铜有时候能代替金银成为互相交易的货币。
  楚睿正是了解到这一点,便赐了他们不少红铜,一来以示重视和尊重,二来赐铜便是赐钱,更显得他慷慨大度。
  显然楚睿这一做法赢得了天师道的交口称赞,甚至有道士在得到封赏的时候直呼“天子万岁”,让楚睿得意了许久。
  李茂说的不错,朕果然是真龙天子,没见连信奉天地三清的道人都称山呼“万岁”吗?
  持云院。
  下了朝休沐回家的李茂听到母亲的话,连声否决。
  “不行不行,张玄若住进我们府里,别人会以为我们家偏向道家,更会觉得天师道如今得了圣眷是我们推波助澜的作用。此时最该做的是不冷不淡,怎么能让张玄如同客卿一般住进我们家里呢?”李茂行事一向谨慎,半点话柄都不愿意给人留,更何况张玄是个外男,他妻儿如今都在持云院里调养身子,怎么可能让他经常出入北园?
  他才不承认是因为方婉住在这里才不让他进府呢。
  “只是借住一阵子,有这么严重吗?”顾卿半点不懂政治,听李茂说的好像还在站队支持宗教之争似的,也不敢马虎大意。
  和张玄比起来,自然是信国公府里的李家众人更重要些。
  实在不行,也只能对张小道长说声抱歉了。
  “不光是避嫌的问题。自古清客不进后院,娘如今身体不好,若让张玄住在前面,你还得不停在前院和后院之间奔波,眼见着天渐渐凉了,吹了风落了病就不好了。”李茂义正言辞的说着张玄进府的种种不妥之处,“若是偶尔来做客的客人,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他写的是道家经书,找娘请教也太过牵强。”
  李茂越说越觉得这张玄进府“讨教”动机不纯。他娘连《道德经》都不知是何物,怎么能给他做老师?
  莫不是天师道看这次他们府里襄助了道派一把,便以为他是在向他们示好?
  可千万不能让他们误会了。
  “这样啊,还怪可惜的。”顾卿也颇为遗憾。有一个养眼的帅哥经常见见,总比对着一屋子小孩婆子女人好啊。
  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年轻女人了。
  李茂知道自己的娘对那位张玄十分有好感,他也见过那张玄几次,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眼神清澈,心思明净的青年。
  心思澄净的人其实更容易受到信仰的左右,李茂见过不少人,其中也有僧道中人,这些人绝称不上狡猾艰险之人,往往还都是真正的高德名士,但一旦陷入到宗派之争里去,那“殉道者”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大惊失色。
  更何况这张玄二十七八岁还没有成婚,怎么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啊。
  他长得太过俊俏,而他们府里待嫁年纪的丫环太多了。
  恩,是丫环太多了。
  “娘既然觉得可惜,那不如让儿子在家中设宴款待这些道长,把儿子的疑虑说清。”李茂想了想,和母亲说道:“此次天师道会出山,确实也是因为儿子请求的缘故。张道长为了我家的事情奔波,于情于理,正式的答谢一次总是要有的。”
  “好,那就这么办。”
  三日后,顾卿派家人给张玄送了口信,说明家中除了李茂只剩老弱妇孺,怕下人招待不好这位贵客,但欢迎他经常上门做客云云。
  这就是一种拒绝了。
  张玄失望也有,但并不难过。他提出请求,原本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如今被天君拒绝了,还觉得这才像是天君的做派。
  若是随便答应,那求道也就太容易了。
  更何况天君还下了帖子,邀请他们十天后去公府做客。届时会摆下宴席,感谢他们为江南百姓奔走的善行。
  张玄满心里认为这是天君要看看他的几个师兄弟是不是都有机缘,对此事十分重视,每天絮絮叨叨的就在几位师兄师弟面前督促他们要修面,要剃须,要沐浴,要茹素,简直快把几位师兄弟逼疯了。
  然而没过几天,顾卿没有等来张玄师兄弟,而是先接待了上门来道谢的德阳郡主。
  德阳郡主此次带了重重的谢礼,其谢礼之重,让看了礼单的花嬷嬷都觉得咋舌。
  上次他们家谢过德阳郡主的救命之恩,礼都没有这么重。
  顾卿亲自迎出去在主厅接待了德阳郡主,只见她这次上门带的丫头婆子特别多,前后簇拥间下人们也十分小心,心中更是不解。
  她前阵子也生过病,知道下人只有在主子生病的时候才会这么小心翼翼。
  德阳郡主这是也生了病?
  生了病怎么还出门乱跑啊!
  待德阳一脸满足的说明来意,顾卿才知道德阳是来谢什么的。
  时隔多年之后,德阳郡主终于怀孕了。
  此时她已有快三个月的身孕,太医也去看过了,脉相平稳有力,母亲和孩子都十分健康,让整个德阳郡主府里从主子到下人都兴奋不已。
  很多人虽然嘴里不说,其实都觉得是德阳郡主的身子有问题。偏仪宾是不能纳妾的,即使只有一位公子,已经算是有后,熊家人再不高兴,也只能接受。
  可接受归接受,总是勉强接受的。熊乐尚了这一位公主,好处是没沾到多少,先是公主变郡主,驸马变仪宾,而后更是沉寂多年,直到今皇继位才重新出门做人。
  熊家,尤其是熊乐的娘,对这位媳妇一直是抱有芥蒂的。
  何况德阳成婚两三年后才得了熊平,肚子更是多年没有消息,看见别人每次带着一堆儿女来她家做客,她压力有多大,只有自己清楚。
  她也不知道拜过多少送子娘娘,吃过多少生子秘方,可是最终成功怀上孩子,却只是靠着邱老太君标注的一本黄历而已。
  德阳郡主心中感激,又听闻这次李湄生下来时十分凶险,全靠邱老太君才救了回来,心中更是一动,带着重重的谢礼上门拜访。
  她和方婉一般,年纪都不小了,若是生产时也有个什么好歹,有邱老太君救一救,说不定就过了这道鬼门关。
  顾卿听到德阳郡主是因为子嗣之事向她道谢,心中也十分高兴。有孩子将要诞生总是让人欢喜的一件事。她总算没有猜错,德阳郡主只是被宫里的嬷嬷所误,并不是身子有问题。
  看着德阳郡主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不健康的人。
  她欣然的接受了德阳的礼物,也答应了德阳临盆之时,只要没有大事,一定登门去照看一二。
  不过她也直言自己并没有稳婆会接生,只是会照顾小孩,此时女人重视子嗣更超过自己的安危,哪怕邱老太君直说只会照顾小孩,德阳也已经感激万分。
  德阳郡主在大楚的一举一动都是众多女眷的目光所在,她时隔这么久又重新怀了孕,怀孕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车的礼物去拜访信国公府,到底是什么原因,也就不难推测出来了。
  而后曾经在信国公府帮助接生的两位京中稳婆也透了不少话来,那言语中对邱老太君的钦佩之情,恍如邱老太君就是送子娘娘托世,能够把死去的孩子重新救回人间一般。
  起先还只是稳婆间的一点风言风语,而后这些稳婆出入达官贵族人家接生,也不知怎么地这些传言就传了出去。
  更有许多人联系到张玄经常出入信国公府,将那邱老太君看做精通道术的高人。
  不过是几天功夫,大楚的贵妇们纷纷拜访德阳郡主。
  德阳郡主不敢随便乱说自己得了邱老太君好处,以免给邱老太君惹事,对于上门的贵妇一律打起了太极,后来更是闭门谢客,口称自己要安心养胎。
  只是闭门谢了其他人可以,一位在大楚十分有分量的娇客也敲开了德阳郡主府的大门,让德阳郡主不得不亲自出来接待。
  正是皇后的嫡女,当今圣上的嫡长公主升平公主登门造访。
  “姑姑,你也知道我多年不孕,你便告诉我吧,邱老太君是不是真有什么得子的良方?”
  “……”
  德阳郡主看着这位身材娇弱的侄女,知道她此时的压力比自己更大。
  她好歹还有一子傍身,而升平自从下嫁驸马,到现在也没有怀过孕。
  哪怕流掉了,也比从来都没得过孕好啊。
  她以己度人,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情,心中对这位侄女也是十分怜惜。
  想了想,德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邱老太君她……”
  下朝后。
  李茂并不知自家母亲已经快被人拜成“送子娘娘”了。
  这位道家的元君怕是人间得到女人香火最多的神仙。
  李茂很少去打听流言蜚语,更别说这传言只是在京中女人家之间传播。
  所以当他出了殿门,一位素日关系甚好的同僚避开众人来找他,更是吞吞吐吐的问他能不能让他家老太君见他夫人一面时,李茂深深的迷茫了。
  见他娘?
  他娘又做了什么他不得知的东西出来吗?
  信国公府里。
  顾卿看着前来征召的礼官,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皇后娘娘召她入宫?
  这位“摇光姑娘”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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