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那些人果然是往藏书阁而来的。为首者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穿戴甚为讲究,不似仆妇。旁边提灯笼开道的是两个男仆,还有几个婢女,手中拿着包袱和瓶瓶罐罐,中间拥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躲在花丛里,仔细窥觑。
  借着灯火光,只见那女子生得很是娇美,却哭哭啼啼的,我见犹怜。
  中年妇人带着她走到藏书阁前,一边让男仆将锁打开,一边对女子道:“此处是主公的书斋,内有居室,你可暂宿此处。”
  女子低泣着,谢过妇人。
  妇人叹口气,道:“这几日主公宿在宫中不回,夫人心中不喜,故是脾气暴烈些。你且在此处住几日,待夫人气消了,也自会让你回去。不过你须得谨记,日后在夫人面前,定要恭顺小心。
  唉,我等做妾的,都是过来人……”
  女子唯唯诺诺,说着话,众人进了书斋里,便再也听不清言语。
  我躲在花树丛中,皱了皱眉。虽然还想再探听详细些,但很快便到四更了,我背上包袱,悄悄离开。
  第38章 曹叔(下)
  那个叫伏姬的女子, 正是那几个家人们嘴里说的, 荀尚新纳的妾侍。各府中的八卦,自是各府中的仆婢最了解。我给一个荀府的厨妇算命的时候,她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了此事。
  与那夜见闻不差,她真的是在藏书阁里住了下来。并且, 似乎还要住上一段日子。
  荀尚的夫人邓氏出身将门,一向不太好惹。伏姬荀尚一个旧部送来的,据说荀尚一见就甚是喜欢, 爽快地收下了。邓氏虽不高兴, 但太子监国以来,荀尚日日忙碌政务,甚少回家,倒也相安无事。但就在那日,荀尚突然让人来府中, 要把伏姬接到宫里去伺候。邓氏勃然大怒,将来人骂了一顿, 赶打出去。又迁怒伏姬,要将她拿到人市上卖了。
  荀尚一向惧内, 被邓氏闹了之后,没有再派人来,却吩咐两个妾安抚邓氏,将伏姬留住。二人夹在中间, 没有办法, 只得一边劝邓氏, 一边将伏姬安置到远离邓氏院子的藏书阁里,以待事情好转。
  我听着这话,心中纠结万般,只叹前途曲折。
  伏姬在那藏书阁中住下,便相当于这藏书阁夜里也有了看守,接下来,我下手便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无名书中有药部,乃是祖父最爱,翻阅最多。
  而我带出来的那几本,正有药部。我拿出来翻了翻,未几,翻到了一剂迷烟的配方。此药祖父也配过,乃是为了遇到危险时防身,效用确实不错,能让吸入者昏睡到第二日午时。我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继续偷书,便也只好用上此法了。
  幸而当日午后,公子受太学博士崔珙之邀,去太学观看新修缮的石经。我打定主意,中途借口为书斋治秋虫买药,到药店里把迷烟的药方配齐。
  天气甚好,虽有阳光,却干爽不热。车夫在门前备好了车,我随公子出门,坐到车上。
  马车辚辚走起,离开桓府。
  这附近都是宗室贵胄所居,无甚闲人,行人也少,街道甚为安静。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叫卖桃子,甚觉突兀。
  “脆桃一斤三钱,包甜包脆!郎君,来买些吧郎君!”
  我听到这声音,一愣。
  车外,随行的家人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谁要桃子?到大市去卖!”
  我忙撩开车帏一角,朝外面张望。
  只见一人手里挎着篮子,一边赔着笑一边走开,嘴里继续喊着:“槐树里曹三娘家脆桃,包甜包脆!”
  “何事?”公子问道。
  我放下车帏,坐回来,道:“无事。”
  虽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有风浪在翻滚。
  那是曹麟。
  不想过了两个月,他又回来了。
  *****
  我没有去配药,马车又走了一会,我对公子说我腹痛,要回府去。
  公子讶然,道:“如何痛法?要请医么?”
  我皱着眉说:“无妨,只是有些不适,我自回去歇息便是。”
  公子道:“我让车夫转头,且送你回府。”
  我忙道:“不必劳烦,此处不远,我走回去便是,崔博士还在等候公子,去迟了失礼。”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区区路途,有甚耽误。”说罢,吩咐车夫转头。
  曹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下了车,与公子别过,回到府中。待公子的车马走远,我见无人注意,从一处偏门走了出去。
  槐树里在西明门附近。
  我到了之后,四处打听卖桃的曹三娘,皆是无果。
  “那位郎君。”忽然,路边树荫下一个乘凉的闲人看着我,说,“你找卖桃的曹三娘?”
  我说:“正是。”
  他将我上下打量,片刻,起身道:“我知晓,随我来。”
  此人容貌全然陌生,我虽跟在后面,将信将疑。心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曹麟不知又鼓捣些什么名堂。
  不过他此番的落脚之处倒是比上次的看着舒服多了,四周屋舍整洁,看着都是良家。那人带着我走进一处巷子,在一间小院前停下,敲了敲门。
  没多久,门打开,而开门的人,正是曹麟。
  那引路的人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曹麟将我让进去,关上门之后,露出笑容:“我方才还与父亲说,你何时会来。我说须得明日,父亲却说你今日便会来,果然被他言中。”
  父亲?
  我讶然,朝堂上看去,一人正好踱步出来。
  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一愣,正是曹叔。
  *****
  七年未见,曹叔的模样比分别时苍老了几分。
  不过他看着我的时候,仍如往昔,笑了笑,文质彬彬的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霓生,”他端详着我,感叹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样的话语,我也许久没有听到过。多年积攒的委屈和焦虑,突然翻涌而出。我鼻子酸了酸,走上前去,像上次分别的时候一样,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哭甚,莫哭了。”曹叔抚抚我的头发,温声安慰道。
  听着他的话,我更是难过,哭得更凶。
  自从祖父去世以来,我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大概就是曹叔和曹麟。如果没有后来族叔的事,我想我应该会不顾祖父的叮嘱,去蜀中找他们。而进了桓府之后,我一度以为,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现在。
  “你的事,阿麟都与我说了。”曹叔和声道,“霓生,我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
  ”
  我讶然,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
  曹叔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心中一暖,道:“可我仍是奴婢。”
  曹叔说:“此事不难,我带了钱财来,足以为你赎身。”
  我摇头:“只怕他们不会放人。”
  曹叔诧异:“为何?”
  我将桓府当初买我的缘由说了一遍,道:“公子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笃信我可为公子挡灾,当不会轻易放我离去。”
  曹叔皱眉:“如此。可你总不能一直在桓府做奴婢。”
  我说:“曹叔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公子待我甚好,暂且留在桓府无妨。将来就算桓府不放人,我要走,他们也拦不住。”
  这话上次我跟曹麟也说过,曹叔看着我,没有再多言。
  “站着做甚,坐下喝茶。”这时,曹麟领着一个仆人,端了茶水和小食走上来,在案上摆得满满。
  曹叔笑笑,招呼我在榻上坐下。
  “这时你从前最爱的盐水毛豆和酱肉。”他将两只盘子推到我面前,“我等从蜀中出来时,特地为你带的。”
  我高兴不已,各尝了些,果然美味如昔。与曹叔父子寒暄着,我四下里看了看,只见这屋舍虽简朴,却整洁大方,确是曹叔惯来的模样。
  曹叔给我添了些茶水,对我道:“听阿麟说,你服侍的那位公子,便是桓皙桓公子?”
  我说:“正是。曹叔也听说过他?”
  曹叔淡笑:“雒阳声色犬马之地,凡有人提起,怎会少得了他。”
  我听着,莫名的,心里有些骄傲。
  曹麟问:“霓生,我上次打听了先生那些书的下落之后,便托人给你传了信,你收到不曾?”
  我说:“收到了。我去荀府打探过,确在其中。”
  曹麟问:“而后呢?你有何打算?”
  我说:“自是要取回。”
  曹麟了然,道:“可有了主意?”
  “有是有,只是有些麻烦。”说到正事,我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端坐起来,将我去荀府偷书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们。
  曹叔听完,沉吟片刻,道:“那些书乃云氏家传,先生视为珍宝,是该取回。不过这偷书之法过于繁琐,一次取走方为上策。”
  我说:“我也是此想,但苦于无人帮手。”
  曹麟笑道:“霓生,如今你可不愁帮手。父亲听我说起此事时,就说我等定要来雒阳。”
  我也笑笑,心中宽慰。
  从看到曹麟的时候起,我就有预感他会帮上大忙。而看到曹叔也在,我心中犹如巨石落地,已是全然踏实。
  “可那些箱子加起来有千斤之重,我等三人,恐怕还是不够。”我说。
  曹麟道:“谁说我等只有三人?”
  曹叔摆了摆手:“人手之事,你不必操心。只是荀尚乃太傅,荀府高墙深院,若要大动干戈去取,只怕仍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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