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甘滋浓

  苏棠有很认真地绣花。
  那副松枝明月只绣了一截松枝的时候她觉得绣得不好,线不够密,绣了拆,拆了绣,弄得桌上全是线。
  这些线每一根都特别细,针眼也小,穿起来费眼,很考验耐心。
  耐心也是苏棠很欠缺的东西,绣得烦躁不堪时,她会跑去屋顶吹笛子。
  顾清影启程去采药后的某天,苏棠不小心把指尖的血沾在缎子上了。
  这下把她气得要命,虽然立马就拿去洗了,可还是留了个褐色的小圆点。
  缎子还没干,被她来来回回搓得快破了,旁边的线也弄得毛毛躁躁,再不平整。
  虽然只有一截松枝,好歹看着也真是截松枝呢。
  小夫人瘪着嘴,委屈地坐在桌前就哭。
  她想象要是顾清影在,会不会笑话自己?会不会嫌弃自己太笨了?
  玉面先生送药进来,苏棠抹了几下眼泪,把头埋在胳膊底下抽抽。
  玉面先生看了看那缎子,“夫人,其实等绣完松枝的时候,线就把这一点儿盖住了,看不到的。”
  苏棠瓮声瓮气:“不行……”
  “不能送她个脏东西……”
  她憋得难受,耐不住抬头深呼吸,“怎么这么难啊……”
  低头看到自己衣裳上的海棠花,羡慕道:“怎么她们就绣得这么好,像真的一样……”
  松枝明月图的进展不太乐观,苏棠打算先拿别的练手——
  先给自己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绣个什么,手艺练得好点了,再继续给顾清影做荷包。
  毕竟还有几个月孩子就出世了。
  虽然不再受疼痛煎熬,但味觉迟钝的副作用也越发明显,她感觉不到苦,也不再能尝到甜。
  每天味同嚼蜡地吃很多东西,还得喝很多药,日子本来就过得很无趣很委屈,好不容易有了点事情做,玉面先生也很支持她。
  学了绣花的苏棠也开始爱护自己的衣裳了,从前袖口勾破条丝就不要这一件。现在夏季,衣裙多是纱制的,摸起来冰凉顺滑。虽然她衣裳多得穿不完,但行动开始变得规矩,觉得绣花做衣裳都是天大的难事,不能太糟蹋。
  不过她还是急功近利,没什么耐性,总想一晚上就做好一件小肚兜,一上午就做好一顶小虎帽,和桑落一起做的时候把后者弄得哭笑不得。
  午间的时候桑落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苏棠在脑中一想,想的居然全是孕妇吃什么能死——
  一时没记起她们吃什么好。
  苏棠一直学的都是怎么杀人,冷不丁要照顾人了,发现自己一肚子都是坏水。
  桑落不知道苏棠在郁闷什么。为了孩子,吃不下也要吃,就算吃了就吐,还得继续吃。
  苏棠看她那么辛苦,也不好意思折腾她,自己乖乖慢慢地绣那副肚兜。
  是一朵粉红色的祥云。
  苏棠觉得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用,而且祥云也没什么颜色变化,一种针法就可以完成,最合适自己。
  缎子是她精挑细选的——孩子出世的时候天冷,所以选了又厚又软的缎子,摸起来舒服得很。
  只是绣的时候有点费劲。
  “桑落,我想给祥云绣对眼睛。”
  苏棠突发奇想。
  桑落正喝着安胎药,“眼睛?”
  苏棠道:“是啊,不然就一朵云,多无聊啊,绣个祥云精,有眼睛,有嘴巴,最好是笑着的。”
  桑落忍俊不禁,“祥云精,是什么?”
  苏棠道:“祥云成精了,简称祥云精啊。”
  桑落扶着肚子笑不停,“祥云是圣洁之物,不成仙就算了,怎么还成精呀……”
  苏棠气鼓鼓地转头,她忙附和:“好吧,姑娘说的都成,你绣罢。”
  顾清影回来的那日晚上,苏棠的祥云已经快完成了。
  两个小黑点是眼珠,一道正红色的弧是笑——
  可是淡粉色的祥云看起来却更像个饺子……
  玉面先生从她头上拈下一根长丝线,顺眼低头一看,“夫人在绣饺子?”
  确实绣工不太好,但他还算自家人,违心地夸了一句:“还是粉色的,包了很多肉罢,真别致。”
  苏棠懵然,张着嘴哑然半天,眉头渐渐皱起来,情绪脆弱,马上就能被气哭。
  她觉得这神医是眼睛坏了——
  “什么饺子,这是祥云!”
  玉面先生是清冷美人,很少笑得这么欢畅,回到药房迎接归来的顾清影时,想起刚才的饺子仍忍不住笑,听得顾清影一头雾水。
  男人把前因后果讲了,顾清影在屏风后,已经重新整理好易容,正在检查自己身上的伤。
  她也忍不住笑,拿着药酒倒在软布上,敷上肋下的伤处,吃痛了也止不住嘴角的弧度,“她怎么这么可爱呢……”
  玉面先生觉得顾清影精神尚可,且她也通医术,不大需要他操心。
  赤云的叶子朱红色,根茎完好,被玉面先生细细清洗后烘干,放进小钵里捣碎,研磨,变成细细的粉。
  顾清影穿好了衣裳,从屏风后出来,呼吸时有点吃力,玉面先生正好瞥见,“怎么了?”
  顾清影道:“肋骨好像断了,不碍事,过阵子就好。”
  玉面先生一下严肃起来,“是遇见了什么人?”
  顾清影摇头,“不是,是山上的狼。跑的时候伤了,问题不大。”
  她目光逡巡,“我……去玉山见了萧念安一趟。”
  玉面先生没有太大的惊讶,只将药末倒进药罐。顾清影也预料到他反应平和:“他从南域逃回来,王了然一定告诉过您了罢。”
  “若不是他,几个月前我也没这么容易回到尚京。”
  “他跟我说……萧煜掌门亲自向宗风翊请罪,自断一臂作为惩戒。”
  玉面先生道:“这我早知道。”
  顾清影握紧双拳,“他明明知道星罗斋不关玉山的事——”
  玉面先生站直了身,顾清影易容的样子平平无奇,混在人群里不会惹人多看一眼。
  但她眼中哀悯,失望,无奈,黯如深渊黑潭。
  “道长,南宫羽是玉山的人,柳无归也是。萧掌门没有把命丢在宗风翊面前已经是万幸了。”
  顾清影心头挣扎半响,还是如实将萧念安让她带的话讲了出来——
  “他们让我告诉你,皇城内外多有玉山的出师弟子,若你们要里应外合,也无不可。”
  玉面先生封好了药罐,指尖收紧在掌心,人世阅历使然,他看得出顾清影失望的是什么。
  不是君主无情,也不是名门反水。
  是在这个天下生存的规则太让人失望了。
  “道长,你知道暗杀府里有多少人出自玉山吗?”
  “皇城的暗卫中,又有多少是玉山弟子?”
  男人轻叹一声,“如果不是元老堂坚持反对,萧掌门早就回不了玉山。如此一个名门正派,弟子遍天下,不单在玉山,在琦州也一呼百应。山中玉矿产量颇丰,税收还有减免。他们从未犯过错,本来绝不会被宗风翊抓到把柄。”
  “一方势大,君上就会忌惮。”
  顾清影念着他们帮白岚报仇的恩情,想想萧煜的满头白发——
  他以为萧念安死了,一夜白头。
  他见过弟弟的荒唐,后来弟弟醒悟了,变得好了,还有不离不弃的妻子,和天赋异禀的儿子。
  一去千里,弟弟再也没有能回归故里。
  但他的儿子还在。每个人都知道萧念安会成为下一任掌门。
  萧煜立过誓言,这辈子不娶妻生子,不教萧念安处在那种尴尬危险的境地。
  君子如玉,昭昭其风。
  可是宗风翊做了什么呢——
  任由外族之人诓骗臣下去做人质。
  为了遮掩自己的丑事,把罪行推到无辜人头上,明明是始作俑者,还坐在道义的宝座上,指责玉山管教无方。
  玉面先生细细理清玉山的处境:“星罗斋之事,元老堂略知一二。宗风翊在他们面前理亏,没杀得成萧掌门。道长,夫人只是个虚有名头的圣女,尚且多疑,何况是宗风翊。”
  “玉山自己教出来的弟子,萧煜真的不知道南宫羽有没有复族之心、柳无归会不会和她结为同党?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可是宗风翊不会信。身为君上,只要怀疑,就必须把怀疑当真,不能抱有侥幸。”
  “所以玉山要么反叛,要么等死。”
  顾清影颓然中浑身脱力,靠在了墙面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药香弥漫满室,直到有隐隐约约的笛声传来,技法生涩,断断续续。
  玉面先生将药递给她,已准备告辞,“送去她屋里,她去屋顶吹笛子了,快去快回,可以顺道看看饺子。”
  提起祥云饺子,顾清影的沉重几乎被扫空,稳稳接过,也不怕烫,低头先尝了尝。
  “好苦。”
  但里头没什么古怪,她安心两分,转身出门后先绕去后厨拿了一碟蜜枣,苏棠果然不在屋里,还在屋顶吹笛子。
  正对着桌案的墙上挂着二人的画,桌上乱七八糟全是丝线,像饺子的祥云滑稽地笑着,怎么看怎么奇怪,却也是可爱得很。
  顾清影摸着细密的绣线,不知怎么的,鼻尖有点酸,心头却真的暖融融,好想偷偷拿走留念。
  不过她还等着荷包,何必跟人家小孩子抢肚兜。
  将药放在小炉上煨着,趁这个机会,她在屋里翻找了一通,却没有发现那个古怪的药丸,无可奈何。
  肋骨的伤痛让她行动受限,不宜久留,只能在笛声未停时退出房去,与巡夜的暗卫换班。
  苏棠自知乐艺不好,但谁敢说不好——
  就算她在这里吹唢呐,也没人敢拦。
  她想到那支被沈良轩折断的笛子,无比惆怅。望着被云遮住大半的月亮,抱着双膝小声道:“月亮啊月亮……”
  “不是说千里共婵娟吗,你看得到她吗,你帮我告诉她——我特别想她,好不好?”
  月亮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苏棠觉得自己又在干蠢事,阴着脸回到屋里,便看到了桌上的蜜枣。
  心头咯噔一下,已然疑影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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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别致的饺子,还是粉的,包了很多肉8!
  祥云精:我对云生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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