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云之六六

  今夜, 帝都城无眠。
  何子衿一家子都没睡觉的心了, 阿念晚饭都没吃, 倒不是惦记着曹太后, 曹太后干出毒杀太皇太后的事, 是生是死阿念并不关心, 阿念关心的是, 陛下现在如何了?
  亲娘做出这样的事,陛下当真一无所知么?
  阿念想出去打听吧,全城戒严。何子衿劝他, “不急在这一时一刻,你先坐下来。眼下还只是皇家自己的事,再怎么说, 能把陛下怎么着啊。”眼下太平年景, 再怎么也不可能把皇帝杀了。
  阿念在屋里转圈儿就转半宿了,阿晔过去把他爹按到椅子里坐下, 何子衿端盏蜜水给阿念喝, 道, “补充糖分, 脑子转得快。”
  阿念叹道, “我只怕有负先帝所托。”
  阿晔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何子衿朝他使了个眼色, 想着阿念真是心神大乱,不然, 也不能不留心的说出这件事来。
  阿晔闭紧嘴巴只当没听到, 想着这时候问他爹还不如事后问他娘呢。
  何子衿道,“你真是关心则乱,你想想,要是此事与陛下相干,该早有风声传出来了。再者,陛下虽偏颇母族,到底还是姓穆的。还有,当初你当朝抽了曹斌大耳光,陛下再偏着外祖父,也不过是将你罢官。陛下不是那等狠心之人,曹太后做得出这样的事,陛下断做不出的。”
  阿念叹道,“我就盼着陛下一路软弱到底才好。”要是陛下真有参与此事,那就完了。太皇太后纵是个活菩萨,也不可能容下一位想毒杀自己的帝王。
  夜渐深,何子衿让阿晔回自己院里歇了。阿晔提着灯笼回房,苏冰早命丫环备下热水,服侍着他洗漱过,待二人上床歇下,屋里阿平也早睡熟了,苏冰方问,“如何了?”
  阿晔道,“只知道曹太后毒杀太皇太后,再多的就不晓得了,外头都戒严了,曹家算是完了。”
  苏冰纵是已听闻曹太后毒杀太皇太后之事,此时再听丈夫说起,仍是不寒而栗,低声道,“你说,这姓曹的是不是疯了!”
  “不疯也干不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啊。”阿晔感慨,“真真个丧心病狂。”与妻子道,“明儿看看还戒不戒严,倘不戒严了,你回去问问,看祖母怎么说?太皇太后可还平安。”
  苏冰应了,双后合什,“只盼太皇太后没被那毒妇所害才好。”
  接下来的事,对于江家并不是秘密,因为,第二天就有内侍过来,第一道口谕是给江翰林官复原职,第二道口谕便是让江翰林进宫议事。
  阿念立刻换衣裳,阿晔道,“我送爹过去吧。”
  何子衿点头,“也好。”对阿晔道,“你也去换身衣裳。”打发阿晔去了,何子衿去屋里开了箱子,打箱子底儿拿出个红漆匣子,打开匣子外头的小铜锁,取出那封先帝托给阿念的信,交给阿念,叮嘱他道,“你要觉着是时候,就把这信给太皇太后,也不枉先帝托咱们一回。”
  阿念神色有些暗淡,“也好。”
  阿念阿晔父子去后,何子衿往朝云师傅那里走了一趟,生怕朝云师傅记挂着太皇太后,何子衿同朝云师傅道,“阿念官复原职了,可知太皇太后并无大碍。”
  朝云师傅面色倒还好,问何子衿,“昨天你也去赴宫宴了,到底怎么个情况,与我说一说。”
  罗大儒在一畔旁听。
  何子衿照实说了,何子衿道,“当时在宫里的,不是大内侍卫。那些人,穿黑甲,一看便知训练有素,绝不是那种摆摆样子的兵士,当时就把曹家的好几个诰命逮了出去。”
  朝云师傅喟叹一声,没说什么。
  何子衿道,“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无事就好。”
  “是啊。”朝云道长兴致不高,让何子衿回家去了。
  阿念进宫的速度很快,很顺利,慈恩宫内,内阁悉数到齐,另则还有过来准备闺女嘉纯郡主大婚礼的赵王,余者便是,左都御史钟御史,大理寺卿杜执,以及阿念了。
  翰林宋掌院见阿念一身四品官服,便知他已官复原职,对他微微颌首,阿念过去,站在宋掌院下首。宋掌院悄声道,“太后太后命你来的?”
  阿念点头,宋掌院便再未多言。
  一时,以长泰大长公主为首的,寿阳大长公主、寿婉大长公主、宜安公主都到了。
  太皇太后扶着苏太后的手,最后过来。二位娘娘一到,诸人俯身见礼。
  太皇太后道,“平身,坐。”
  太皇太后的眼睛往下逡巡片刻,道,“内阁都到了,嗯,御史台、大理寺,也齐了。藩王都在封地,赵王赶了个巧,你就代表诸藩王听一听吧。公主们亦是皇家之人,寿宜、端宁不在帝都没法子,你们既在,咱们皇家之事,自然有你们的一席之地。文康姑妈上了年纪,长泰皇姐就代文康姑妈一起听一听我东穆开国以来,第一桩太后毒杀太皇太后千载难逢之奇事。”然后,指了指阿念,道,“给江翰林放一案,备文房四宝。江翰林曾修过先帝时的史书,你就代笔记下今日之事。以后,也可对后世子孙有个交待。”
  阿念起身应是。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尽管曹家是活不了了,但这样的太后毒杀太皇太后的丑闻,不论发生在何朝何代,都是丑闻中的丑闻。而今慈恩宫诸人,无疑是要被载入史册的一页,尤其诸位大臣,能到慈恩宫来的,无不是当朝重臣,到了这样的身份地位,大家所求的便不只是权势地位,最重要的,还有声名,史书中的声名。
  韦相是首辅,自然当第一个表明态度,他的神色黯淡至极,一身笔直的身子今日微微佝偻,起身道,“曹氏所行所为,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只是,臣请两位娘娘详查,此事与陛下断无半分干系。陛下偏颇外家是真,但对太皇太后的孝敬也是真。”
  虽然阿念私心一直不大喜欢韦相,认为韦相私心太重,但不得不说,韦相虽有私心,却也有忠心,这位老首辅的忠心很对得起先帝所托,此时此刻都愿意站出来为小皇帝说句话。早在太皇太后与苏太后过来,而没有看到今年刚刚亲政的小皇帝时,阿念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韦相这样一说,苏不语当即跟进,道,“曹氏罪责当诛,臣亦不信陛下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娘娘明察。”
  之后,是礼部葛尚书表示了自己对陛下人品的信任。
  第四位是掌院宋学士道,“此事,必得有个分明。曹氏糊涂,举朝皆知,只是,臣等未料其丧心病狂至此境地。陛下那里,倘陛下真有不孝这心,断不会召江伯爵带海兵回朝。”要知道,昨日掌控宫闱的就是这位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的江侯爵。虽则是曹氏找死,宋学士对江侯爵也没有半点好感,暗道真是世风日下,牝鸡司晨,怎么就有这样的狠人!
  待大臣们表达过对此事的看法,赵王突然道,“当初先帝过身前,将朝政与陛下托付于母后,母后这些年,为朝政何等辛劳!为国事何等操心!母后与父皇,结发夫妻,更是养育大了先帝,如今,这样的一位老人家,被这等不孝毒妇借寿宴之日毒杀,你们可问过母后一句平安,便先为陛下开脱!恕本王直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陛下是不是清白,日后自有分说。他若清白,母后难道会冤枉于他!你们,不过外臣!陛下,是母后的皇孙,母后心痛,何胜于尔等百倍!便是我做王伯的,皆痛心皇家竟出此等人伦惨事!汝等心肠,何其冷酷!”
  这是阿念第一次见识到上一代藩王的本领,赵王在以秦王为长兄的一代藩王中,居第五,如今不过不惑之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极是出众,望之仿佛三十许人。赵王甫一开口,便给这几位重臣一个下马威。
  这等老牌藩王,手段口齿何其老辣。
  如苏不语这样与太皇太后很有几分交情的重臣,听赵王此言,明显就有些惭然。苏不语道,“殿下说的是,我等乍经此事,六神无主。只想着,还是得太皇太后拿主意才好,却是未能多体贴娘娘如今的心情,更比我们失望伤心百倍。”
  余者大臣也纷纷表示,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可得保重身体啊,如今这等局势,都得您拿主意哪。
  长泰大长公主更是拭泪道,“我们老穆家,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修来这等不贤不孝的恶妇!”
  寿阳大长公主亦道,“当初曹氏子杀妻之事,我就说,曹家所谋非小,你们这些大臣,当时便磨磨蹭蹭的没个说法。现下如何,曹氏子当初敢杀公主后嗣,如今曹家女就敢毒杀太皇太后!幸而祖宗保佑,不然,怕明儿昭德殿都得叫姓曹的坐了!”
  寿婉大长公主更是仿佛完全忘了曾与曹家联姻之事,她咬牙道,“曹氏以媳妇的身份毒杀婆母,此等毒妇,断不能留!”
  太皇太后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太皇太后问,“依寿婉所言,当如何处置?”
  寿婉大长公主起身,一双眼睛冰冷深沉,她道,“便是在民间,媳妇谋杀长辈,亦是死罪。何况,曹氏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依臣妹看,当赐死!”
  太皇太后继续问,“曹家呢?”
  寿婉大长公主额角沁出一滴冷汗,她家与曹家有联姻,此时此刻,寿婉大长公主哪里顾得上曹家,只恨不能立刻除了曹家以证清白。寿婉大长公主道,“曹氏所为,必与曹家相干,若查属实,便是谋逆大罪!”
  太皇太后看向殿中诸人,道,“你们认为,曹氏当如何处置?”
  这事儿,大家实在不好说。
  寿婉大长公主是公主身份,她是皇室的老姑太太,太皇太后的小姑子,有这样的事,她畅所欲言无妨。但,朝臣必然要慎重。还是首辅先开口,韦相道,“曹氏毒妇,辱没先帝,更辱没了今上,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只是,臣以为,适逢娘娘千秋,此时杀人,于娘娘清名有碍,不若囚于冷宫,永世不得而出。”若太皇太后答应留曹氏一命,便能说明,太皇太后对陛下,仍是留有一丝情面的。一旦太皇太后鸩杀曹氏,这毕竟是陛下生母,可见太皇太后对陛下的情分也便到此为止了。
  韦相的心思,在这满宫人精看来,并非秘密。
  此时此刻,没人再说什么,包括赵王。
  谁都不敢在此时揣测太皇太后的心思,倘太皇太后要与今上翻脸,于大家并无损失。相对的,倘太皇太后仍愿意给今上机会,那么,这也便意味着,今上有重掌大权的机会。那么,今日在此殿中建议赐死今上生母的人,哪怕曹氏干的这事儿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谁知道今上会怎么想呢?
  太皇太后道,“年轻时,我尚天真,一向认为,善因必然得善果,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皇家的事,你们又知道多少呢?”太皇太后叹道,“昭明七年,曹氏与戚氏一同入侍,服侍先帝。当年秋,她二人先后有孕。我与仁宗皇帝十分欢喜,就想着,先帝大婚后无子,如今两位侧室有孕,也是先帝的喜事。当时,我问过太医院窦院使,窦院使说她二人的产期约摸在五月的样子。后来,曹氏四月中产下长子,便是今上。戚氏在端午产下次子,就是如今的二殿下。”说着看向苏太后,“太后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苏太后道,“儿媳记得,儿媳当时听到宫人回禀,说曹氏发动了,儿媳不放心,特意守在曹氏的宫室,待她生产后方到凤仪宫,亲自向母亲报喜。母亲还问儿媳,本是五月的日子,曹氏如何提前生了。儿媳想着,曹氏当年柔弱,提前生产,或者与其身子有关。”
  “不,那是因为,当时曹氏服用的催生的药物。”太皇太后此话一出,便是赵王都露出震惊之色,更遑论他人。太皇太后道,“民间都说五月是恶月,生出的孩子于父母不利。再者,曹氏与戚氏同时有孕,谁先生产,谁就有可能生出先帝的长子。当时我看她生子艰难,仁宗皇帝与先帝又因这个孩子欢喜非常,故而,当时我虽对她早产这事有所怀疑,并未多言。后来,此事虽查了出来,可那时,今上洗三礼已过,将要准备满月礼了,我犹豫良久,不忍这孩子刚下生就有不名誉的母亲,最终还是瞒了下去。现下看来,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便有今日毒杀之报啊。”说着,命人取出当年太医院院使专用的秘档,传阅诸人看,传到阿念这里时,阿念的手都不由自主的有些颤抖,他的眼睛落在那秘档之内,有太医院院使的签名与印签,还有就是加印的凤玺,证明此事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知道的。
  太皇太后把这等旧账都翻了出来,曹氏是绝对活不成了的。
  此时,已无人再为曹氏求情。
  曹氏一死,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陛下的事,陛下于曹氏之事到底知不知情?
  太皇太后道,“陛下身体不大好,此事,还是待诸藩王来朝,容后再议吧。”便起身离去。赵王连忙跟了上去,扶着太皇太后,一路随太皇太后而去。
  阿念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先帝的信交给太皇太后,此时见着赵王如此殷勤,阿念顿时明悟,此时此刻,陛下顾不顾不得,非能由他做主。但,先帝可不只陛下一个儿子啊!阿念当即立断,抄起今日记录就追了上去,急呼道,“娘娘,今日所录,臣已是写好了,请娘娘阅览。”
  太皇太后驻足,却是未曾回头,叹道,“不必了,我信得过江翰林。”
  阿念道,“娘娘,臣有事,想单独回禀!”
  太皇太后此方道,“五郎先去吧,明日再进宫陪我说说话,先帝去的早,也唯有你们是我的主心骨了。”
  赵王自责道,“儿臣远在封地,路远不知帝都事,倘知母后受此怠慢,儿臣与兄长们早来帝都为母后讨要一个说法了。皆是儿臣们疏失,至母后受此苦楚。”
  太皇太后拍拍赵王的手,赵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淡淡的扫了阿念一眼,向太皇太后施一礼,方出宫去了。
  阿念随太皇太后到偏殿说话,阿念心意即定,还是请太皇太后打发了无关宫人,阿念方沉声道,“当年,先帝召臣回帝都,曾吩咐过臣,倘有皇位震荡之事,便让臣将此事交予太皇太后。”
  话毕,阿念上前一步,将这封他珍藏了足有四年的密信双手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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