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等叶语睁开眼时，耳边早就恢复了一片寂寥。之前那叶王府的军士喊打喊杀的声音不知道被甩到了多远的地方，丝毫都听不见了。
而对于眼前这一片绵延开阔的地貌，叶语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最后得出自己没来过的结论。
——这是要被迫开发新地图啊。
叶语叹了口气，慢吞吞又小心翼翼地试图爬下五百两的脊背。
然而被她趴着的五百两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脑袋扬得高高的，死活不肯回头看叶语一眼，更别说弓一下四肢方便叶语下去了。
——显然还是在为之前叶语要和它“大难临头各自飞”而置气。
叶语试探了几下之后，到底迫于跟这战五渣身体一起带过来的恐高症，不得不妥协了。
她伸手挠了挠五百两修长脖颈后面的毛——
“五百两，你蹲一蹲，先放我下去？”
“……”
五百两仍旧没搭理她也没回头。
它甩了下尾巴之后，似乎觉着不够解气，又踩到旁边一块嶙峋的山石上。
然后五百两踮了踮脚。
叶语立马觉得自己的俯视视野开阔了一个新高度。
叶语：“…………”
想想那被舔过一大口的红果子就知道——这家伙幼稚又记仇，她应该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才对。
不过现在补救下，或许还不晚？
叶语这样想着，伸手在五百两的耳朵尖上顺了顺毛。
“我刚刚可是为你好，才让你先逃的。”
五百两甩了甩脖子，避开了叶语的抚摸。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啊。
叶语笑了下。
“叶王府这次来的军士队伍里，肯定有不少修者。之前在王大娘家，我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打照面以后全身而退，你都犹豫了下。万一带着我，再耽误了你跑路……”
五百两似乎有些动容，稍稍竖起耳尖，侧过脑袋来。
叶语眼疾手快地胡噜了它一把，笑着接了下半句——
“那岂不是浪费我的五百两银子了？”
五百两：“…………”
他觉得自己刚刚就不该特意来这么一处平坦地方，而应该找个地势陡峭嶙峋的山窝窝，直接把这个每次腾空都死命搂着自己脖子不敢往下看的女人掀下去的。
枉他刚刚全过程还刻意分出心思来保持身体平稳，让这女人不至于受太多惊吓……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想到这儿，五百两气呼呼地扭回头，同时前爪恶狠狠地在地上刨了刨。
嶙峋的石面都被犁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划痕。
叶语见状乐得不轻。这样笑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趴下，在五百两舒适的背脊线上侧过身。
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叶语的声音依旧带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眼底却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位叶小郡主既然忍了好几天，如今才这么兴师动众地带出军士队伍来，多半是已经在魔城各个方向上布下了许多盘查的明岗暗哨——她对你的实力应该比我都清楚，所以大概也不会留什么让我们能侥幸逃脱的机会。”
听了叶语的话，五百两也不再生闷气了。
它转回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叶语。
显然对于叶语的话，它也赞同，甚至同样已经考虑到了。
“而现在呢，”趴在它背上的女人没注意到它的目光，听起来依旧声音明快，“我当初对你的救命之恩，你已经还了。虽然好像还多欠了五百两……不过你给我的那两只果子，价值上也一定比五百两高得多，就也算是相抵。”
说完这些，叶语才重新直回身。
她望着五百两，眼角微微上扬的桃花眸里像是漾着一圈又一圈波光粼粼的水色，让五百两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去的魔宫后花园的莲花池。
而那双眸子里晏晏的笑意，也像是莲花丛里总让他移不开眼的半池春景。
“所以，我们两清了，小家伙。”
“……”
五百两从失神里回笼了意识的第一刻，就是再次听见这个女人撇清关系的时候。
兽瞳里都掀起些情绪纠葛的波澜来。
因为幼年的经历与成长环境，让他最是分得清楚是非利弊，更知道这就是对自己最有益的选择。但不知原因地……他本能地抗拒这种选择。
叶语尚在谆谆善诱。
“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啊不，自己一只兽，一定有脱离叶王府追捕的方法。可如果带着我，必然难以躲开他们的追踪——所以我就更不能拖累你了。”
五百两沉默了一会儿，掉回脑袋把叶语从背上拎了下来。
叶语见五百两似乎是妥协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双脚踩上石面，安全感重新回归。叶语笑着上前摸了摸五百两的耳朵。
“乖。能遇到你，我很高兴。那……我们就后会无期啦。”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虽然前路渺茫，但叶语此时心境还算开阔。她从来不惮独自面对困境，甚至享受从中脱身的感觉。
只不过这种轻松的心情并没能维系太久，一切和乐的假象都在那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时戛然而止——
“如果我能保你安身立命呢？”
叶语的脚步霎时停住，原本唇角扬起的弧度也一并僵滞在脸上。
身后的声音带着少年时独有的干净清亮，只是又好像掺杂进旁的什么情绪，而透着两分轻微且好听的沙哑。
但叶语现在丝毫没有欣赏这声音的兴致——
她很清楚这个地方除了自己和五百两之外，绝对没有其他生物。
那么这个声音，就只有可能是五百两发出来的。
而如果说之前听了李德所言，她也还尚对五百两的真实身份抱有三分侥幸心理的话……那么此刻，这份侥幸已经被这么一句话轻易打了个支离破碎。
叶语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五百两站在原地，漂亮的桃花眸里飞快地掠过各种情绪和思虑。
在她的身后，原本身形矫健修长的巨兽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着一身锦衣华袍的少年，长发束冠，面容清俊，五官尚带稚嫩却已初具棱角。而那双一瞬不瞬地望着叶语的眼眸，内里情绪就更是透着和外表年龄毫不相符的沉寂泠然。
时不时的，也会有一丝迟疑从他的眼底挣扎过。
——
他不知道此时这个并不理智甚至完全任由情感和冲动驱使的决定，会给他的计划和以后的路带来如何不可预估的变数。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以后是否会后悔。
他只知道，看着这个女人想要就此离开跟自己“后会无期”的时候，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实在不是理智能够压得住的。
而此时见叶语仍旧站在那儿，五百两变作的少年微皱起眉：“你不回——”
他话音未落，便见面前背对着自己的女人突然跳下了石面，像是半点没听见他之前的话音，快步向着某个方向离开。
少年愣了下。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清秀的眉眼间掠过恼怒的情绪去。
他身形一动，一瞬之后便消失在原地。
正往某个方向赶路的叶语脚下被迫停住。
她无奈地抬起眸，看向就站在自己身前一米远处的少年。
第一眼自然是有些惊艳。
她面前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衣着打扮上没有什么刻意卖弄身份的玉饰，倒是无论气质还是模样，都透露着一种干净清远的味道。
……她料及五百两那样的性子，原身的年纪也不会大，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澄澈如玉的少年。
好看得叫人忍不住心生觊觎。
只不过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立马被叶语毫不犹豫地狠狠捻灭了。
对于叶语那一瞬的怔忪，少年已然收入眼底。
从站在自己对面这个女人的脸上，他看不出丝毫与惊讶相关的情绪。
少年轻眯了下眼：“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人的？”
叶语犹豫了下：“……现在？”
“……”少年不甘心地再问，“那刚刚我说我能保你安身立命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逃？”
“我没有啊。”
叶语眼神真挚无辜，“我没听见你说话，真的。”
少年：“……”
他目不瞬地盯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叶语。
而面容精致漂亮的女子也毫不退避地与他对视着，间或还眨一下那双暗波婉转的桃花眸。
眼神看起来纯洁无害。
“…………”
这样沉默地对峙了许久之后，少年终于先一步狼狈地移开了神色。
他白皙的耳廓快速地爬上一层红，只不过下一瞬体内真气一动，那点红晕又更快地消失了。
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伸手就去拉叶语的手腕。
叶语本能地退了半步，避开了少年的手。
“……”那双墨黑的瞳子又转回她身上。
叶语尴尬了下，笑笑：“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
“你是不是忘了半个多月前，你是怎么把我摁进浴盆里的？”
叶语：“…………”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