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家人子入宫后, 由长乐宫遣人教导, 王太后根本-插-不进手。因刘彻和窦太后早有默契, 王娡心有不甘, 仍无计可施。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 田蚡送来消息, 寻到的美人已尽数入宫。待家人子学成规矩, 以王娡太后的身份,设法让其见到天子,算不上难事。
  可惜王娡并不晓得, 这几个美人是田蚡寻到不假,背后却有淮南王女刘陵的影子。择选的宦者早得旨意,训导的宫人也奉密令, 时刻对其严加“看顾”。
  在刘彻对淮南王动手之前, 人会留在永巷,造成蒙混过关的假象。然而, 打上“探子”标签, 注定囿在冷僻处, 无法送出消息, 更不会送到天子面前。
  无需刻意寻找错处, 宫内美人何其多,没有倾国倾城之姿, 又不小心得罪教导宫人,明里暗里被打压, 老死在永巷都不稀奇。
  “卯时正起身, 不得延误。”
  入宫的良家子中,上家人子和中家人子皆视斗食,虽不在妃嫔之列,地位却高于寻常宫人。发下绢衣,赏赐佳肴,均先于下家人子。
  宫人教导规矩,对上、中、下三等家人子有所区分,态度存在明显不同。对容貌娇艳、身段妖娆,或是父兄有爵的上家人子,总留有几分客气。
  这一切,下家人子们看在眼里,却是敢怒不敢言。
  她们常会因学得不够快被宫人喝斥,犯错甚至会被责罚。卫子夫再是恭顺,因身份被人看低,即使宫人不找茬,同处一室的家人子也会对她撒气。
  一夕之间,她仿佛又回到平阳侯府,母为家僮,自己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
  夜里躺在榻上,揉揉发肿的脚踝和膝盖,想到入宫来遭受的种种,卫子夫未尝不感到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爬,不惜一切代价。
  可她忽略了一点,入宫的家人子,哪个不想得到天子宠幸,富贵加身?
  家世不显,无倾城之貌,身后亦无背景,唯一能依靠的亲弟,如今业已离心。如苦守永巷数十载,青丝熬成白头的宫人一般,卫子夫的期盼,或许终将是大梦一场。
  风卷过永巷,飒飒作响。
  冷月高悬天际,银辉洒落汉宫。
  漫漫长夜,不知多少佳人辗转难眠,梦中垂泪。
  长乐宫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因匈奴来使,刘彻召臣子议于宣室,膳食皆由宫人奉上。
  华灯初上,宣室的门依旧未开。宫门将闭,方见卫绾、窦婴、直不疑和王恢联袂走出。赵嘉、魏悦和韩嫣几人仍留宫内,想必是要和天子彻夜长谈。
  刘彻不至椒房殿,陈娇索性也不回去,留在长乐宫陪伴窦太后。
  哺食之后,倡家奏出新乐,讴者唱新曲,俳优侏儒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窦太后展颜。
  汉时的倡家专指乐人,和唐以后的含义截然不同。非是如此,馆陶也不敢选倡家女进献,更不可能给她们改籍。
  俳优手舞足蹈,伴着欢快的乐声,讲出讽喻的趣事,并模拟各种鸟鸣兽吼,终将窦太后逗笑。
  “赏!”
  宫人捧来铜钱绢帛,乐人、讴者和俳优一同伏身领赏,其后随宦者退出殿外。和表演时不同,行动间未发出半点声响,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待众人退下,宫人重燃熏香。
  窦太后靠在榻上,以蜜水滋润喉咙,道:“娇娇,再有半月,永巷那边该教完规矩。你是如何打算?”
  “我听大母的。”陈娇笑道。神态和语气均无半点勉强,好似在说稀松平常的小事。
  “不能太上心,容易和天子离心。也不能不上心,难保被人钻空子,出慎姬之辈。”
  窦太后所言的慎姬,是文帝宠妃,貌美能歌舞,被封为夫人。最得宠时,甚至能和窦太后同席而坐。
  “慎姬貌美恭顺,太-宗-皇帝甚爱。封夫人后,对我十分恭敬,对薄太后更是孝顺。”窦太后微合双眸,脸上依旧带笑,却令人脊背发冷,“恭顺敬服,温厚孝顺,挑不出半点错。只可惜无子无女,不能再进一步。”
  陈娇没出声,细品窦太后所言,神情渐渐变了。
  “娇娇,记住我今天的话,汉宫中的女人,多有两张面孔,表面再温顺,也不会缺少野心。”
  “貌美骄纵如栗姬,得宠也不足为虑。稍微动一动手脚,就会令其死无葬身之地。你母被权利迷眼,看错王娡,好在没蠢得彻底,这次送进来的大多如此。”
  “最难掌控的是表面温顺恭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背后却不缺算计。如王娡一般,总能抓住机会,让自己再进一步。”
  “大母,永巷内也会如此?”陈娇道。
  “会。”窦太后斩钉截铁,“娇娇,你为皇后,身后有窦、陈两家,这是你的利,也是不利。天子现下需要窦氏和陈氏,为的是打压诸侯王,收回盐铁和铸币之利。等到这一切结束,你要面对的艰难甚于我当年,更甚于薄氏。”
  “请大母教我。”陈娇靠向窦太后,柔声道。
  “看过斗兽吗?”窦太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斗兽?”
  “犬、雉皆能斗。囚于笼,以命相搏,胜方能得食水,败则命丧,更会落入人腹。”窦太后抚过陈娇发顶,沉声道,“你要做的不是亲身参与,而是做观斗之人,手持荆条,掌控局势,让其生,其便生,让其死,其便死。”
  说到这里,窦太后顿了顿,道:“只要窦、陈两家俱在,你母不犯糊涂,纵我不在,看在亲缘的份上,天子仍会善待于你。”
  “大母,若我无子该如何?”
  “无妨。”窦太后轻声笑道,“薄氏无子,照样稳坐后位。不是薄家倒了,先帝有意,王娡未必能如愿。天子年少,早晚会有孩子。挑一个合眼缘的养在身边就是。”
  另有一点,窦太后没有立即告诉陈娇。
  刘彻年不到二十,依父祖年龄推测,若是不出意外,春秋至少还有三、四十载。最先诞下皇子的宫妃,未必真能笑到最后。生下天子长女,反倒更能安享富贵。
  殿内烛火通明,焰心摇曳,仅有淡淡余香,始终无半丝烟气。
  陈娇靠在窦太后榻边,娇颜带笑,轻声细语,眉心渐渐舒展。
  建元二年,八月
  苦候将近一月,匈奴使臣终得汉天子召见,递送国书,言明和亲之意。
  刘彻没有马上做出回答,表现出几分犹豫,貌似要询问臣子意见。
  看到汉家天子这番表现,匈奴使臣愈发笃定,长安不会拒绝和亲,美人、绢帛和粮食唾手可得。
  回到下榻处,正使命随员写成书信,放飞带来的黑鹰。
  黑鹰飞出长安不久,即被一只金雕拦截。使臣的书信转眼送到天子案头,宣室内传出一阵大笑。
  翌日朝会,群臣再议和亲之策。
  大行令王恢率先起身,奏禀道:“臣闻先秦之时,代国狭小,然国人皆兵,得养老、长幼,仓廪常实,国库丰腴,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统一,然匈奴侵盗不已,臣窃以为无二策,击之为上!”
  王恢话落,韩安国起身禀奏,出击匈奴实为必要,但不能操之过急。需仔细谋划,做到计出万全,谋无遗谞,方能予敌重击。
  继两人之后,郎中令石建、太仆公孙贺、内史郑当时先后奏禀,附议出击之策,仅在出兵时间上存在分歧。
  “纵然心细如发,难保百密一疏。战机当前,握有精兵强将,不能披坚执锐,金鼓齐进,要等到战机逝去,匈奴退回草原再扼腕顿足?”
  王恢出身燕地,在边郡为官数年,没少同匈奴打交道。
  在他看来,同匈奴交锋最需要把握战机,尽速出击。运筹帷幄固然不错,但过于谨慎,不能在匈奴察觉前发兵,九成连敌人都找不到,遑论纵横驰骋,斩兵挟将。
  “匈奴使臣明求和亲,至长安一月,继续拖延,难免出现疏漏。若不然,莫非要准其所请,送女入草原?”
  王恢火力全开,谁上来怼谁,战斗力着实惊人。
  见铺垫得差不多,卫绾、窦婴和直不疑先后发声,为大行令王恢站场,当殿道出匈奴大军南下,这一战不是想不想打,而是必须打。为将主动权抓在手里,动作必须快,快到让匈奴无暇反应,直接踏入圈套。
  知晓匈奴大军距边郡渐近,韩安国等再无异议。
  归根结底,对于草原上的恶邻,汉朝从上到下都是主战派,仅是在战机的把握和兵略上稍有分歧。要和匈奴真刀真-枪-开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撸起袖子抄刀子上,连丞相卫绾都不例外。
  战略定下,飞骑驰出长安,边郡抓紧调兵。正卒之外,数万材官受到征召,发下坚甲、弓箭和长刀,分批奔赴马邑。
  为免匈奴发现,归降的胡部仍留在原地,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事实上,除须卜力这般死心塌地抱汉朝大腿,回到草原就要被宰的胡人之外,各部对汉军张开的口袋一无所知。
  羌部和鲜卑部发现边地征调青壮,以为是要防备匈奴秋后来劫掠,并没往深处想。甚者,担忧匈奴抢不到汉人就会来抢自己,各部有志一同帮汉军瞒下消息。
  原因很简单,汉军增多,战斗力增强,作为背靠汉军的自己,自然也会更加安全。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聂壹的商人带着大批货物进-入草原,遇上亲率大军南下的军臣单于,献上货物之后,尽述自己被边郡官员欺压。
  “仆仰慕大单于威严,愿为间。”聂壹声泪俱下,表演得十分投入,更伪称身上有胡人血统,在边地受尽为难。哭诉之间,将一个得罪边郡官吏,备受欺压的苦主演绎得活灵活现。
  “仆出身马邑,知县内马场、畜场和谷仓,手下有二三勇壮,如大单于肯收留,愿潜回县内,杀县令,开城门,迎大军!”
  对于聂壹的投诚,军臣单于很是心动。
  中行说留在茏城,为军臣单于守住老巢,随他南下的谋士性情贪婪,立功心切,听聂壹提到马邑县内种种,都劝大单于接受这份投诚。
  在他们看来,十万匈奴大军,又是军臣单于亲自率领,王庭四角拱卫在侧,足以横扫强敌,碾压汉军。
  唯有伊稚斜提出异议,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帐中众人皆被利益迷眼,一致同意压向雁门郡,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提出再多疑虑也无济于事。
  建元二年八月底,匈奴大军逼近雁门郡
  雁门太守郅都调集大军,在要塞和城下层层设伏,做出决死的姿态。
  游骑探回情报,於单当面讥讽伊稚斜:“汉人的圈套?如果真是圈套,沿途不该布重兵,当引我等去马邑!”
  伊稚斜面沉似水。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预感越是强烈。等在前方的不会是牛羊绢帛,很可能是汉军张开的口袋。无奈大单于不肯听取他的意见,一味向前进发。
  明知会死还要往前,伊稚斜掰断箭矢,恨不能违背大单于的命令,直接率麾下调头。
  长安之地,赵嘉等人整装待发,即将奔赴边郡。
  四营将兵均一人三马,出长安之后,将日夜不停。
  役夫队伍中,除朝廷征召的商贾、赘婿,不少是主动从军,其中就有卫青的长兄卫长子,以及祖上曾为侯爵家将,想要战场立功的青壮。
  为节省时间,在出发之前,赵嘉一肩扛起四营后勤,带着文吏和书佐准备物资,并调集营内工匠对大车进行改装。
  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出发之日,天子亲至城外相送。
  金雕乘风而起,直击长空。
  汉旗被风撕扯,猎猎作响。
  万名汉军身披黑甲,以长兵顿地,刀鞘敲击臂上圆盾。
  刘彻举盏飨军,四营齐喝,千秋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朕期大军旗开得胜!”
  “敬诺!”
  汉军跃上马背,组成黑色长龙。在苍凉的号角声中,在飘扬的汉旗之下,如滔滔洪流,汹涌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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