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从昏迷中苏醒, 景帝预感大限将至, 除窦太后和太子, 不见宫内任何人, 包括王皇后在内。
  侍医被密令用前朝宫内方, 此方可令人在短期内恢复精力, 却极其损耗内里。以景帝现在的身体, 温和用药,或许能坚持两到三个月,用了这个药方, 能活过一个月就算奇迹。
  “用药。”
  景帝态度坚决,窦太后劝说也是无用。侍医只能领命退下,亲自看着药炉, 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阿母, 给太子行冠礼。”景帝服过汤药,精神果然好了许多, 从榻上坐起身, 用了小半碗粟粥。
  “何日?”
  “尽快。”
  “好。”
  “待我去后, 隔两日再与诸侯王发讣告。”景帝放下漆碗, 沉声道。
  窦太后没出声, 仅是点头。
  “太子未壮,如行事有不妥, 请阿母多担待。至于朝中,我信得过魏其侯。可惜桃侯染病, 已是不能起身。建陵侯德高望重, 然诸事求稳,不能兴利除弊,任丞相仅能守道,如云中守在朝就好了。”
  景帝话中不免叹息,窦太后却持不同意见。
  “阿启,太子年少,建陵侯在朝正合时宜。”
  景帝求贤能,希望他去后,辅佐新帝的朝官能锐意进取。
  窦太后却是求稳。
  从吕后时期走来,窦太后深知帝位交替之时,稳定方为重中之重。
  值得庆幸的是,匈奴势虽壮,终不及早年。即使长安的消息瞒不住,边塞也早有提防,不会被胡寇抓住战机,在这个重要时期闹出乱子。
  “阿母所言甚是。”景帝想了想,明白窦太后所言在理,没有再坚持。
  母子俩说话时,王皇后、刘彻和陈娇候在殿外,阳信公主、渔阳公主和三公主立在三人身后。一同等候的还有程姬和贾夫人等后宫嫔妃,神情间皆带忧色,更有些许惴惴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启,宦者宣天子口谕,召皇太子、太子妃及渔阳公主入内。
  太子和太子妃被召唤,实为情理之中。
  不见皇后值得深究,而召见公主的话,为何偏偏是渔阳?论理,渔阳公主非长,即使要见,也该为阳信才是。
  面对或疑问或探究的目光,宦者始终不为所动。待刘彻、陈娇和渔阳公主先后入殿,再一次合拢殿门,将众人的视线全部挡在殿外。
  “母后……”阳信公主既委屈又愤怒,遇上程姬等人的目光,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羞恼不已。抬头看向殿门,对渔阳不只羡慕,更有嫉恨,对景帝隐生出怨念。甚至怀疑是窦太后说了什么,才会让景帝只召见渔阳。
  王皇后攥紧阳信的手腕,不许她出声。视线上移,双眸定在殿门之上,似要穿透门扉,看清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殿内,刘彻、陈娇和渔阳公主正身行礼,皆被唤到景帝身前。
  “阿彻,牢记我之前同你所言。”
  “诺!”
  “渔阳,助你弟。”
  “诺!”
  景帝身体前倾,拉住刘彻的手,放到陈娇手上。
  “夫妻同心。”
  陈娇俯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谨遵父皇旨意。”
  “善。”景帝欣慰点头,靠回榻上。
  窦太后站起身,让陈娇和渔阳随她离开,独留太子在殿内,显然景帝还有话要吩咐。
  “随我来。”
  “诺!”
  三人走出殿门时,王皇后等人立即向窦太后行礼。
  窦太后目不能视,却无需人搀扶,脚步极稳。路过王皇后时,意外停住,无声站了片刻,未置一词,伸出手,立刻被渔阳和陈娇托住,由宦者引路,就此返回长乐宫。
  待窦太后离开,王皇后已出了一身薄汗。
  阳信和程姬等人也是大气不敢喘,再不敢勾心斗角,更不敢暗打机锋,全都老实地站在原地,哪怕有冷风卷过,亦不敢轻动。
  因殿内仅有景帝和刘彻两人,宦者也被遣退,没人知晓这对父子究竟说了什么。
  刘彻走出殿门时,眼底泛红,难抑悲伤。遇王皇后和阳信询问,视线扫过来,下颌绷紧,双眸黑沉,目光中尽是冷意。
  “太子?”见到刘彻这般,王皇后心下咯噔一声,脸色微变。
  三公主垂下视线,始终不发一言。
  阳信心中不忿,眉心一拧就要开口,不想被三公主拽了一下,错过说话时机。
  宦者恰在此时传景帝口谕,皇后及诸嫔妃各自归殿,无召不可至。阳信公主还平阳侯府,三公主往长乐宫陪伴太后。
  此谕一出,程姬和贾夫人等立刻行礼退下,离开之前,看向王皇后的目光颇具意味。
  “母后,父皇为何?”阳信公主脸色发白,不忿退去,心中惴惴不安。
  王皇后没出声,力持镇定,转身返回椒房殿。三公主在殿前同母亲和长姊分开,遵旨意前往长乐宫。
  待回到椒房殿,殿门合拢,王皇后终于坚持不住,浑身脱力,双腿虚软,当场瘫坐在地。
  “母后,你怎么了?”阳信大惊失色,亲自上前搀扶。结果却被挥开,没站稳,后退两步坐到地上。
  没理会阳信吃惊的神情,王皇后攥紧袖摆,口中不断低喃:“不会的,天子不会的,一定不会!”
  景帝和刘彻的态度让她恐惧。
  她想到一种可能:殉葬!
  自高祖开国以来,尚未有皇后殉的先例,可在薄氏之前,也没有被废的皇后!
  王娡很不安,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家人商量。
  奈何王信封侯以来,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召也会不至。田蚡无官无爵,天子又下令闭宫,想进都进不来!
  越想越是恐惧,王皇后犹如惊弓之鸟,命宦者宫人严守殿门,非必要绝不出椒房殿一步。
  之前她盼着景帝召见,现如今却是怕被召见。唯恐见面之后,景帝会赐她一碗汤药,让她陪葬陵中。
  王娡惶恐不安,阳信公主也被影响,离宫返回平阳侯府,主动放下身段,开始亲近曹时,希望能知晓刘彻的态度。
  说起来可笑,她是太子亲姊,却要通过一个臣子知晓弟弟的动向。
  阳信本就是骄纵的性子,又无窦太后一般的长者教导,出发点还带着私念,结果非但没能挽回夫妻之情,反而弄巧成拙,将曹时进一步推远。
  在王娡的惶恐和阳信的愤怒中,时间来到正月甲寅,朝臣奉召入宫,共与太子冠礼。
  皇太子成婚加冠,意味真正-成-人。
  看着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的刘彻,景帝的目光中透出欣慰,苍白的脸上现出笑容。
  “礼!”
  乐声中,礼官的声音从殿前传出,尾音悠长,随风飘远。
  在为太子加冠六日后,汉景帝刘启驾崩未央宫。
  同月,刘彻继皇帝位,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陈娇为皇后。
  次月,景帝入葬阳陵。
  王娡摆脱陪葬阴影,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太后宝座。因窦太后尚在,行事仍有几分顾忌,只是壮大家族之心再也抑制不住,几次三番找上刘彻,要为两个弟弟封爵。
  “封爵?朕的舅父已为盖侯。”刘彻年已十五,经历丧父之痛,青涩尽数退去,整个人如宝剑出鞘,锋芒难掩,锐利迫人。
  “我说的是田氏。”王太后不打算让步。
  太子继位,封母族不是理所应当?
  想当年窦太后入主长乐宫,兄弟不也尽数得封?
  刘彻没说话,仅是静静地看着王太后。在后者心生不耐,正要出言时,突然站起身,道:“母后怕是不知,父皇临终前有旨,田氏兄弟无战功,不得封。”
  “什么?”王太后愣在当场。
  战功?
  “非刘氏不为王,无战功不为侯。”刘彻单手按住佩剑,背对殿门,沉声道,“盖侯得封已是破例,田氏如想得爵,就去战场上获取吧。”
  说罢,也不理会王皇后的愤怒,转身走出殿门。
  目送刘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王太后僵硬片刻,突然站起身,扯散垂挂的绢帛,双臂用力,玉雕的屏风被推倒,当场碎裂在地。
  让王太后愤怒的事不仅于此。
  刘彻拒绝给田蚡和田胜封侯,更下令宫内,无官无爵者,无天子及太皇太后召不得入宫内。这就意味着,如果王娡要见田蚡,必须告知刘彻,或者请示太皇太后。
  更糟糕的是,田蚡被人举发,在天子丧期内饮酒,证据确凿,被抓进中尉府。
  就常理而言,田蚡是一白身,犯罪也不归中尉管。可谁让他是太后的同母弟,身为外戚,哪怕身无官职又没有爵位,中尉府也是照抓不误。
  中尉宁成上任以来,一直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立威的机会。
  田蚡落到他手里,势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范例。掉脑袋不至于,脱层皮却是一定。
  王太后得知消息,自是要寻上天子为弟弟求情。
  不想命人去找了几次,刘彻次次不见人影。没办法,只能让人去找陈娇,陈娇倒是来了,态度十分恭敬,话中也没有隐瞒,告诉王太后,刘彻往苑林射猎去了。
  “边郡送来十多匹好马,堂邑侯呈上新马具,陛下难得有闲暇。”陈娇轻声解释,“公孙太仆和平阳侯都在,母后无需担心。”
  刘彻继位后,太子舍人公孙贺擢升太仆,掌管天子出行的马匹车舆,秩禄中二千石,位列九卿之一。前丞相刘舍就曾为太仆,足见其位之重,非天子心腹不能担任。
  韩嫣和曹时也各有拔擢,前者官至上大夫,加侍中;后者奉武帝命掌少骑。彭氏子修入京后,同被选入少骑,随曹时练兵,很得器重。
  在长安贵人眼中,少骑虽为天子班底,但多数时间都是伴驾射猎,随天子在苑林游玩,不值得过于关注。
  只有真正深入其间,才会发现,这支将近五百人的骑兵,完全是依照汉骑精锐的标准在培养。除了没有上过战场,武器配备、列阵冲锋以及骑射对战均有过人之处。
  刘彻所谓的射猎,实质是在练兵。
  公孙贺去过边塞,亲眼目睹边军是如何操练,看过用真刀真枪训练的云中骑。归来禀于刘彻,少年天子感叹之余,决定朝中稳定之后,立即派人往边郡宣召,他要亲眼见一见率兵深入草原的魏悦和李当户,还有接连献上良法,于国有大功的赵嘉。
  远在云中的赵县尉,尚不知自己即将被武帝召见。此时此刻,他正身处太守府,看着从西运回的一车车黄金、珠宝和香料,险些被晃花双眼。
  在场的边郡大佬有一个算一个,被商队收获所驱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了黄金,为了公平和正义,必须尽快干死匈奴,打通西行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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