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寒风呼啸,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 风雪开始减小, 受伤的斥候也从昏迷中醒来。
  人虽然虚弱, 甚至发着低烧, 意识却十分清醒。用温水滋润喉咙, 对赵嘉道出昨日遭遇, 重点提及伏击之人存在蹊跷。
  “观其战法,不类胡骑。”
  斥候时常潜入草原,一旦被匈奴发现, 必然要豁出命去,方才能够脱身。
  交手的次数多了,身上留下不下十道伤疤, 对敌人的作战方式很是熟悉。有的时候, 凭胡骑冲锋的队形,就能判断出是本部还是别部。
  这支伏兵使用匈奴武器, 冲出来时却是乱哄哄一片, 根本不似匈奴, 也和别部有所区别。仔细回想, 倒更像是游荡在汉边和草原的亡命之徒。
  听完斥候叙述, 赵嘉陷入沉思。
  匈奴?
  匪徒?
  目的又是什么?
  短暂沉默之后,赵嘉召来健仆, 命其将斥候抬到自己的马车上,好生照料。
  “箱中有止痛去热的丸药, 用温水冲服。”
  “诺!”
  安顿好斥候, 赵嘉又找来几名老兵,让他们骑上快马,往代郡郡城送信。贼人埋伏的地点位于代郡辖内,该由郡内查明身份,进而加以惩治。
  如果他无官职和爵位在身,倒是可以动一动脑筋。奈何手握县尉官印,又是云中的官,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拉开架势搜查恶徒,未免有些不合适。
  如果关系好的话,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
  问题是他和代郡太守不熟,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关系好。
  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把实情报上去,即使不为赵嘉,为了郡内安全,代郡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放过这群恶徒,势必要查明真相,找到这些人的老巢,继而一网打尽。
  是匈奴自是要灭掉,不是匈奴一样要灭。
  如果查出是汉人伪装,更是罪加一等。
  好好的汉人不做,跑去装成胡人,妄图袭击边郡官员,谁给的胆子?难道是要造反不成?
  “出代郡之前,不要独自行动。”赵嘉跃身上马,呼出一口白气,“斥候五人并行,遇状况立刻发出鸣镝。”
  鸣镝即为响箭,冒顿曾以此为号,灭掉亲爹头曼,坐上单于宝座。
  因要横跨四郡,赵嘉特地从县武库调出两壶响箭,专门配备给斥候,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出发。”
  送信的老兵一人三马,速度飞快,且知晓此行路线,无需担心归来时会追不上。
  赵嘉未做停留,点齐队伍,顶着呼啸的冷风,继续向东进发。
  经过斥候遇袭的地点,发现几处雪窝,明显是人力挖掘。赵嘉不动声色,遣老兵和更卒四散探查,又陆续发现几处疑点。
  综合掌握的线索,他有九成肯定,事情早有预谋。并且,袭击之人的身份,有极大可能不是匈奴。
  “不用管,也无需做标记。”既然事情交给旁人,心中有数就好,做这些难免多余。遇到疑心重的,还会予以错误印象,以为是赵嘉设局。
  “继续前进,沿途警戒。”
  “诺!”
  因同袍遭到伏击,老兵和更卒都打起精神,没有半点懈怠。数人联合行动,彼此距离不远,不予潜藏在暗处的贼人任何机会。
  大概是埋伏仅有一处,也或许是发现队伍行动周密,没有破绽,贸然下手有被抓之虞,直至将出代郡,斥候仅发现远处有可疑之人,闪眼间就不见踪影,却再未遇到任何险情。
  至此,赵嘉更加确认,动手的百分百不是匈奴。
  “军侯,事情过于蹊跷。”一名老兵说道。
  赵嘉点点头,摘掉狼皮制的护手,弯了弯手指,让健仆取来羊皮和布包的炭条,写下两句话,随后将指节递到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
  哨音传出很远,持续数息,方才隐没在冷风之中。
  哨音之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金褐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收起翅膀,落在赵嘉左臂之上。
  “阿金,这个送回家。”赵嘉将羊皮绑到金雕腿上。虎伯和熊伯接到信,必会第一时间送去魏悦营中。
  待到羊皮绑好,金雕展翅,在空中盘旋两周,很快向西飞去。
  目送金雕飞远,最后化成黑点消失在天边,赵嘉紧了紧斗篷,命众人加快速度,离开代郡,进入上谷郡地界。
  在代郡时忙着赶路,除了躲避风雪,众人睡觉在车上,吃饭在马上,非必要,途中不做停留。
  车中有匠人制的炭炉,可以烧热水、煮高汤。
  众人虽是一路疾行,吃得并不差。尤其是躺在车里的斥候,退烧之后,伤势恢复得极快,不过五日就能骑马,半点不见之前倒在雪地、气息微弱的样子。
  没在代郡久留,自然没有在当地市货。
  抵达上谷郡后,时间还算充裕,赵嘉调整行程,决定在沮阳停留三日,于城内市货,并携魏尚手书拜会上谷太守。
  魏太守和上谷太守有亲戚关系,魏大公子的发妻即是上谷太守的从女。
  魏大公子战死沙场,身后未能留下一子。妻子在三年后改嫁,两家的关系却并未疏远。当年想召魏悦做女婿的,上谷太守就是其中之一。
  赵嘉这次往渔阳,正好途经上谷,魏太守写成书信,叮嘱他往沮阳拜会。毕竟上谷和渔阳紧挨着,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凭两家的关系,上谷太守也会对赵嘉照拂几分。
  不巧的是,上谷太守不知赵嘉到来,数日前出发巡视边防,并不在治所。
  没见到正主,赵嘉有些遗憾,留下魏太守的书信和提前备好的精盐,即往市中同众人汇合。
  彼时,车队已经被人群围满,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精盐价高,架不住市中有不少南北来的大商,各个财大气粗。看到雪白的精盐,知晓盐中没有杂质,也没有苦涩的味道,都想将货物拿下,你争我抢,不惜开口竞价。
  最后,是几名大月氏人拔得头筹。只是盐价被叫得太高,他们仅拿下一半,余下的被其他商人瓜分。
  物以稀为贵。
  价格再高,运送到他处市卖,至少能再翻一番,这笔生意绝对不亏。
  精盐之外,队伍中的口粮也被盯上。
  午时过后,市货的人少了些,赵信、赵破奴从车上搬下铜炉,卫青烧开热水,投入凝固的高汤块。汤烧开,将炸过的面饼投入其中,再加大把的干菜,切成片的肉干,立时香味扑鼻。
  老兵、更卒和健仆轮换用饭,每人捧着一只木碗,抓着筷子,三两口一碗面下肚,再去盛上一碗,多加汤,撕开烤饼泡在里面,再夹一筷子葵菹,半勺带辛味的浆,单是卖相就让周围的人抻长脖子,再闻到香味,更是止不住口水分泌,垂涎欲滴。
  赵破奴、赵信和卫青守着炉子,各自端着一碗面,咽下几口热汤,身体都暖和起来。
  有商人试着询问,这种面食是否市卖,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答案。
  “不市!”
  赵嘉准备的口粮不少,按正常情况估算,不到百人的队伍,来回绰绰有余。
  奈何食物太好也成问题。
  队伍中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大肚汉,饭量委实惊人。迄今为止,带来的伊面已经吃完一半,这还没到渔阳郡!
  口粮紧张,自己吃尚不够,哪里会向外市。
  于是乎,车队众人捧着大碗,或站或蹲,吃得异常满足。旁人就只能站着闻香味,想吃没门。
  有人发现这种面食肖似踅面,回去命仆妇试做。可成品出锅,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香味。没滋没味的吃下几口面,更是牵肠挂肚。隔日再去,发现队伍中又熬煮鸭汤,用烤饼夹着葵菹和肉片,甚至还有装在罐子里的野果。
  即便是南来的大商,看到这一幕,都不免开始怀疑人生。
  和这些军伍相比,自己吃的算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简直是笑话!
  在沮阳停留三日,队伍继续出发。
  让赵嘉没想到的是,众人离开后,让当地人念念不忘的竟然不是雪白的精盐,而是队伍中的伙食。
  特别是高汤煮出伊面,不少人都在念叨,甚至带动城内的食肆生意。
  无论大贾还是小商,凡是做食肆生意,陆陆续续都开始制作汤饼踅面,有的也用肉汤,味道相当不错,店中日日坐满,生意堪称火爆。
  听人提到此事,赵嘉沉默许久,最后只能仰起头,感叹一句:对美食的追求,当真是自古以来。
  离开上谷郡后,队伍进入渔阳。
  两地相隔不远,习俗风貌都有类似,边民的生计却有不同。
  上谷百姓以农耕、放牧和织布为业,家中无田多为佣耕,要么就趁农闲找些杂活。渔阳百姓家中有田种田,无田的话,少部分做佣耕,更多是到盐场做盐工。
  除了盐场,郡内还有铁。
  汉武帝时期,渔阳既有铁官也有盐官。在刺使设立之后,该郡归入幽州,无论战略位置还是出产,都属州内要地。
  现如今,渔阳出产主要为盐,铁尚未大量开发。
  赵嘉对矿产的分布并不熟悉,主要的精力仍放在盐场之上。
  最重要的是,在朝廷眼中,铁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还是继续刷好感度,轻易别给自己找事。
  进入渔阳不久,队伍就遇上南宫侯派出的骑僮。
  渔阳公主抵达时,县内来不及修建甲第,便以绢帛市了并排的三座宅院,墙壁打通,临时住了进去。
  公主府必然要修,但不是现在。
  渔阳公主十分清楚,此行是为盐场,只要能完成景帝的交代,一座公主府算什么,等到将来,她纵然没有长公主的封号,在诸姊妹之中,地位也绝对是数一数二。
  一朝清醒,眼前的迷雾揭开,年少时的种种都变得益发可笑。
  离开长安之后,跳出原有的藩篱,眼光放远,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
  无论是馆陶姑母还是阳信所为,都只是小聪明。不从宫内规矩,不选家人子,直接给天子进献美人,说句不好听的,都有佞幸之嫌。
  渔阳公主之前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想,莫名感到有些掉价。
  就如父皇所言,身为汉室公主,想要获得权力地位,事实上并不难,关键在于敢不敢做,能不能看清自己的位置。
  在封地停留期间,渔阳公主想了很多,头脑愈发清醒,也更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听宫人禀报,言赵嘉已至县中,也不摆架子,直接命人请他过府。
  “赵大夫前献驯牛法,今献制盐法,有大功。且屡战匈奴,杀敌守边,我当亲自去迎。”
  道出这句话,渔阳公主即令宫人退到一旁,同公孙贺、刘荣和张生汇合,一同走向前院。
  赵嘉在府门前下马,本以为将由仆人带路,前往拜见公主。未承想,刚踏进府门,就遇见一名身着曲裾深衣、容色清丽的少女。
  看到少女身旁的刘荣,赵嘉立即猜出对方身份,当下正身行礼,口称:“公主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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