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整一夜, 天刚蒙蒙亮, 千余汉骑即跃身上马, 继续向雁门郡方向进发。
  汉军并未清理营地, 仅是分成两队, 在马后绑了树枝, 一路拖曳前行, 试图扰乱追兵视线。但也清楚,这样的手段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
  事情发展到现在,凡是长脑子的, 都能猜出汉骑前进的方向。
  行出数里,两支队伍在一条干涸的河道边汇合。
  如斥候所言,越向南行, 游骑出现得越是频繁。据其行动来看, 匈奴大军已经相距不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追兵仍被甩在身后, 一时半刻追不上来。这给汉骑提供了宝贵时间, 可以在长时间奔袭后短暂休息, 略微喘口气。
  纵然是下定决心硬碰硬, 在冲锋过程中, 同样需要讲究策略。
  拦路的匈奴至少有两万,一千出头的汉军, 不讲究任何计策,莽撞的冲上去, 哪怕是神兵天降, 照样会死伤惨重,甚至被一战歼灭。
  汉骑抓紧补充食水,为接下来的鏖战做准备。
  魏悦和李当户低声商议,该派出多少斥候,才能查明匈奴营盘的薄弱处。
  赵嘉打开水囊,咕咚灌下两口清水。滋润过干涩的喉咙,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眺望边郡方向,霎时间瞳孔紧缩。
  “狼烟!”
  众人一惊,顺他所指看去,只见地平线处,一道漆黑的烟柱笔直升起,直冲云霄。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
  “匈奴寇边!”
  狼烟不断升起,魏悦和李当户没有再迟疑,将斥候全部派出,下令全军上马。事到如今,前方纵然是龙潭虎穴、悬崖峭壁,也必须闯上一闯。
  斥候奉命先行,没过多久就抓回两名游骑。
  从衣着相貌和兵器来看,一人出身本部,另一人则为蛮骑。
  匈奴人极是强悍,被绳索捆绑拖拽,犹是表情狰狞,满目凶光。
  蛮骑从地上挣扎起来,脖颈被刀锋抵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表情中带着恐惧,不停大声叫嚷,说他愿意归降,只求留他一条性命。
  赵嘉打马上前,同魏悦低语几声。后者面露诧异,斟酌片刻,很快做出决定。
  匈奴人被砍断头颅,尸体丢在草原上。
  汉骑再次上马,魏武和李达各率一队骑兵,由蛮骑引路,前往抓捕游骑。
  为完成计划,汉军不再想方设法避开游骑,而是主动迎上前,凭借数量优势,利落地砍人下马,搜集皮袍、皮帽和骨刀。
  引路的蛮骑惊恐发现,这些汉人不抢则已,一旦动手抢劫,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凶残。
  “没法再向前了。”魏武抄起一件染血的皮袍,嫌弃地抖了两下,到底裹在身上。随后戴上皮帽,佩上弓箭骨刀,不靠近看,赫然是一名魁梧的别部蛮骑。
  “大概凑了多少?”赵嘉问道。
  “两百出头。”魏武说话时,两百换上皮袍、戴着皮帽的汉骑聚拢到他身后。
  “足够了。”赵嘉策马走向魏悦,道,“快马加鞭,不用半日就能抵达雁门郡。我领两队在前,魏武李达假做追赶的别部,部都尉率军在后,趁夜袭入营地。”
  “身后的追兵也能用上。”赵嘉抬起左臂,接住飞落金雕,将布条绑在金雕腿上。指腹擦过金雕喙边,不出意外,又有染血的羽毛。
  经赵嘉提议,汉骑改变策略,沿途刻意留下痕迹,不再设法摆脱胡骑,反而诱-使对方追上来。
  因为金雕的缘故,胡骑的黑鹰放一只死一只。现如今,无法借鹰查探,只能依靠地上的马蹄印,以及大地震动的方向追踪目标。
  追着追着,队伍中的谋士察觉到不对,进言万长,汉军之前仔细遮掩痕迹,如今却像是刻意留下,难保其中有诈。
  万长却是有恃无恐。
  狼烟已经升起,前方就是左谷蠡王的大军。这支汉军战斗力再强,数十倍的兵力拦在面前,胆敢冲上去,照样有死无生。
  自己想要争取功劳,就必须加快速度,在这支汉军被左谷蠡王屠灭之前,想办法砍几颗人头,算是对身负的命令有所交代。
  如果运气好,正赶上汉军冲锋,还可以从背后发起袭击,到手的功劳或许更大。
  在他之前的万长,追了一路都没能拿下目标,反而损兵折将,大军被轻易击溃,自己都死在汉人刀下。
  这样的死法简直屈辱!
  从战场逃回的骑兵尽被贬为奴隶,万长的家人也被关入羊圈。
  和汉朝不同,匈奴人没有成型的法典,从老上到军臣,始终延续冒顿单于制定的规则,对于受惩罚者,要么一刀解决,要么关进羊圈。
  万长不想自己也沦落到如此下场。
  他要拿下汉骑,随左谷蠡王南下,积累战功,争取成为大当户。
  他要率领部落跻身贵种,在王庭中占据一席之地!
  “全军加速!”
  一脚踹开抓着缰绳不放的谋士,万长下令吹响号角,沿着汉军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南追去。
  匈奴的号角声随风传来,汉骑心中一凛,知晓追兵将至,自己再没有任何退路。
  赵嘉检查过引火物,迅速点出百名骑兵。半数出自云中骑,半数是他从县中带出的健仆和更卒。此外,文吏和两名小吏也加入其中,各自覆上双层皮甲,准备和赵嘉一起冲营。
  魏悦本想代替他,赵嘉却摇了摇头。
  要想踏破匈奴大军的营盘,他为前锋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一旦计划开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生死考验。身为前锋,未必一定比后军更加危险。
  “阿多,我和你一起。”卫青蛾策马上前。
  赵嘉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前锋的速度必须快,卫青蛾骑术超群,但在速度和配合方面,到底和他挑出来的骑兵有一定差距。
  “阿姊留在后军。”赵嘉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深知他的性格,也知计划重要,卫青蛾没有强争,返回队伍中,和活下来的商队成员站在一起,严阵以待,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起风了。”
  赵嘉调转马头,率百骑离开队伍。
  假做蛮骑的汉军缀在其后。
  夕阳西下,冷风平地而起。
  流云似火,缭绕半沉的日轮,天边泛起道道红霞。
  金雕展翅翱翔在风中,发出响亮的鸣叫。
  三百汉骑被霞光笼罩,越行越远。
  目送同袍驰远,魏悦和李当户亲自吹向号角,麾下骑兵组成锋矢,拉开一定距离,追在前锋队伍之后。
  号角声引来追兵,万长不断催促麾下加速,无论汉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要追上去,取下对方的人头!
  雁门郡外,伊稚斜率领的大军驻扎数日,终于开始发起进攻。
  号角声和战鼓声重叠,匈奴骑兵发出怪叫,挥舞着骨朵和短刀,似凶狠的狼群,猛扑向郡边要塞。
  借云中郡送来的水泥,郅都组织人手,沿着边界筑造起大片要塞。郡兵藏身要塞之后,以箭矢和毒-烟-筒对抗冲锋的骑兵。
  距要塞不远,魁梧的兵卒除掉上衣,挥舞着木锤,砸下一根根木桩。
  投石器被接连推出,安放在木桩之间。
  五六名壮汉一起拽动绳索,长过十米的木杆被拉动,木兜中的石块和断木飞射而出,呼啸着砸进冲锋的骑兵阵内。
  哪怕是被石块和断木的边缘扫过,胡骑也会跌落马下,转眼被马蹄踏死。有十数人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连人带马,当场被压成肉泥。
  “再抛!”
  “掷巨石!”
  几名队率嘶哑着嗓子,策马在投石器前跑动,传达军侯的命令。
  巨石和断木如雨飞出,木杆的连接处发出吱嘎声响。
  军伍们豁出力气,拼命拉动绳索,肩背和手臂肌肉不断起伏,脖颈鼓起青筋,虎口裂开,手指被勒出血痕。
  饶是如此,始终无一人停下动作。
  有人双臂颤抖,手指无法抓握,干脆将粗绳缠在腰上,利用身体的重量,一次次带动木杆。腰被勒出血,仍是牙关咬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自己还活着,绝不让匈奴踏进雁门半步!
  奈何匈奴的数量实在太多,并且不是一味冲锋,而是仿效汉军,冲到要塞之前,点燃仿制的毒-烟-筒,用绳索飞掷出去。更有胡骑拉开强弓,将燃烧的火箭射入要塞墙内。
  匈奴人也会学习,无论性情多么傲慢,自觉不可一世,遇上给自己造成大麻烦的武器,同样会试着仿造。
  铁器没有办法,有匠人也没原料。何况这些年来,能抓到的匠人数量越来越少。比起老上单于时期,各别拥有的铁器数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有减少的趋势。
  青铜器倒是多了一些。但随着边郡不断收紧绳子,敢向草原输铜的商人不是被抓就是被杀,哪怕是匈奴本部,多数骑兵使用的仍是骨箭。
  在云中郡吃过大亏,伊稚斜在撤退时,命人捡回几个没有烧尽的毒-烟-筒。
  只是匈奴人不知道-火--药-配方,无论做过几次尝试,都无法达到相同的威力。顶多是搜集一些特殊的干草,点燃后能释放浓烟。
  对于这样的结果,伊稚斜自然很不满意。
  无奈条件所限,即使威胁砍死所有匠人,仿造不出就是仿造不出。
  好在成品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猝不及防之下,应该能给汉军造成一定混乱。
  这次南下,军臣单于总算脑子清醒一回,知晓不能将人逼迫太甚,没让伊稚斜再去云中郡,而是命他领兵进攻雁门。
  虽说左贤王在雁门郡吃了大亏,但在伊稚斜看来,之所以损失惨重,於单的没脑子占了五成。
  有了前车之鉴,换成自己,自然要提防汉人放火。甚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带上大量仿制的-毒-烟-筒,就算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也能恶心一下对方。
  在匈奴骑兵投掷出-毒-烟-筒之后,汉军很是惊了一下。
  短暂的惊讶之后,发现这些木筒只能冒烟,根本不会炸裂,而且燃烧的都是干草,里面没有搀进-毒-药,汉军直接撕开一条衣摆,浸水捂在鼻子上,随手抓起还在冒烟的木筒,飞甩两个又丢了回去。
  不能炸又不能烧,粗制滥造,怕个鸟!
  随着战斗持续,雁门守军发现,这支匈奴和以往遇见的不同,仿制-毒-烟-筒不算,还推出伐木所制的投石器,并有相当数量的云梯。
  无论投石器还是云梯,都无法和汉军所用相比。
  然而,自半空飞落的巨石,还是给守军造成一定麻烦。
  在夜色-降临,双方鸣金收兵之前,已经有两座要塞被攻破,守军尽数战死,整座建筑被付之一炬。另有三座岌岌可危,若非郅都亲临战场,援军及时赶到,怕是也会遭到相同的命运。
  就在守军严防要塞,匈奴退回大营,为明日接战做准备时,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一支百人组成的汉骑自北而来,在汉骑身后,追着两百多胡骑,一边追一边叫喊,很快引起营中的匈奴人注意。
  汉军似被追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匈奴左营。
  胡骑紧随而至,哇哇大叫,不断朝汉军射箭。
  匈奴人被这一幕弄懵了,压根没有发现,追兵射出的箭存在蹊跷,貌似朝着汉军,实际上都绑着引火物,飞向了附近的帐篷。
  等守卫反应过来,已经有不下二十顶帐篷起火。
  黑夜中,一座座帐篷烧成火炬,异常醒目。
  赵嘉一行仅有三百人,能烧着的帐篷有限,对比整座营盘,更是不值得一提。
  然而,未知最能带来恐惧。
  火光照样夜空,匈奴骑兵望向左营,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左营内出现短暂混乱,以为是汉军夜袭,不少骑兵抓起武器、跃上战马就准备冲杀。
  就在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数百汉骑再次踏破营盘,沿着之前三百人冲出的道路,挥刀杀进营中。
  仅是这几百人,尚不至于让匈奴人忌惮。问题是这支骑兵之后,又有大片黑影疾驰而来,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来者的打扮,联系闯入营地的骑兵,匈奴人很快发现“真相”。
  “汉军,他们都是汉军!”
  “汉军要趁夜袭营!”
  “放箭!”
  一名千长大吼出声,匈奴人群拥而上,入营的汉军当即陷入苦战。追在汉军身后的胡骑则被箭雨射懵了。包括万长在内,完全不知道,左谷蠡王的军队干嘛要攻击自己。
  与此同时,要塞后的汉军得到情报,郅都走上墙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展开金雕带来的一条布帛,认出其上的字迹和私印,当机立断,派三千骑兵出战。
  听到熟悉的号角声,袭营的汉骑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生生撕开匈奴的防线。
  意识到汉军杀到营内,自己被“两面夹攻”,本部骑兵尚能组织起来,随军出征的别部蛮骑登时陷入慌乱。
  “随我冲!”
  赵嘉一马当先,不顾周围的敌人,抓起挂在腰间的号角,用力吹响。
  混乱中,火盆被踢倒,更多的帐篷被点燃。
  汉军就在身边,还有一些伪装成别部,不知数量有多少,惊慌之下,两支蛮骑竟然互相砍杀。
  随着混乱加剧,火光冲天,胡骑终于炸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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