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须卜勇发出豪言, 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绵延数里的地洞, 加上洞后成排的壕沟, 构成阻拦骑兵的天堑。面对这样的陷阱, 再优秀的战马、再精悍的骑兵, 一样都得跪。
  须卜勇因丧子发狂, 他麾下的千长和百长却没糊涂。眼见情况不对, 匆忙拦住须卜勇,提议绕过陷阱,从旁侧冲进畜场。
  对骑兵来说, 几里的距离压根不算事。只要避开地洞和壕沟,一片木造的围栏和房屋轻易可下。即使攻不下也可以放火。只要进入沙陵县,还用担心无处可劫掠?
  “大当户, 左谷蠡王有令, 不可莽撞!”眼见须卜勇不听劝,千长不得不祭出伊稚斜。
  听到伊稚斜的名字, 须卜勇发热的脑袋才略微降温, 强压下怒火, 派骑兵驰向地洞两侧, 搜寻可容战马通过的道路。
  畜场内, 通过架在屋顶的瞭望台,青壮很快发现匈奴人的意图。
  “郎君, 匈奴人要绕道!”
  “投石器!”一箭射中目标,赵嘉的手心不再冒汗, 狂跳的心也开始恢复频率, “放出去的骑兵交给熊伯!”
  “诺!”
  青壮应声,抄起临时制作的旗子,用力挥舞数下。
  熊伯最先动手,青壮和健妇同时开弓,控弦声重叠在一起,下一刻箭雨飞落,覆盖最先驰出的十多名胡骑。
  不等匈奴人暴怒,又是一阵破风声,畜场中的投石器开始发威,足有人脑袋大的石块凌空飞来,呼啸着越过旱獭挖掘的地洞,砸进匈奴骑兵之中。
  压根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畜场里会有投石器,胡骑全都没有防备,躲闪不及,仅是第一波石雨,就有数名骑兵被砸中落马。其中一个更是被当头砸个正着,连人带马被压在石块之下,近乎成了一滩肉泥。
  “这里怎么会有投石器?!”须卜勇大吃一惊。
  赵嘉根本不给匈奴人反应的机会,下令青壮健妇轮番开弓,投石器不停。目测胡骑至少有三千多人,凭畜场里的人手,近战取胜的机会近乎为零,只能利用陷阱和远程武器迎战,拼尽全力,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郎君,匈奴人后退了!”
  瞭望台上的青壮喊道。
  赵嘉迅速登上木梯,看到匈奴人的举动,不觉得欣喜,反而生出更多担忧。
  “停下弓箭,继续放投石器!把匠人制的发射器放到西边,匈奴八成要从那边过来!”赵嘉大声道。
  匈奴人粗心大意,不了解畜场的实力,刚一照面就吃了大亏。
  须卜勇冷静下来,知晓不能蛮干,当即下令后撤,退出投石器和弓箭的覆盖范围,其后调转方向,沿旱獭挖掘的地洞向西运动。
  那里有一片榆树林,即使绕不过地洞,也能伐木压在洞顶,强行越过这片陷阱。
  匈奴人的企图昭然若揭,不需要赵嘉多吩咐,青壮和健妇迅速行动起来,连头发花白的匠人都系紧短褐,将麻绳捆到肩上,帮忙拖拽投石器和发射筒。
  畜场中有瞭望台,能观察匈奴骑兵的一举一动。匈奴人放出游骑,同样能望见青壮和妇人在拖奇怪的木制器具。即使骑兵发现不了,放出黑鹰在天空盘旋,照样能断定畜场中的人手都集中在哪里。
  确定距离不算太远,胡骑发出狞笑,当即开弓仰射。箭矢划过半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落进畜场之中。当场有三人中箭倒地,哪怕不是致命伤,也无法继续参与战斗。
  “快把人送进木屋!”赵嘉大声叫着。
  黑鹰盘旋在哪里,胡骑的箭雨就飞到哪里。
  众人试图将黑鹰射落,奈何黑鹰多达三只,飞得极高,行动又是异常灵活,除了熊伯和虎伯,其他人很难射中目标。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的鸣叫声传来,金褐色的身影冲出云层,扑进盘旋的鹰群之中。
  “阿金!是阿金!”赵破奴反手抹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指着天空大叫。
  “别叫,快来帮忙!”赵信用力拍了赵破奴的脑袋一下。
  趁黑鹰被金雕缠住,众人抓准时机,陆续将两架投石器和十多具发射筒搬运到畜场西侧。以防万一,赵嘉又分出部分人手,将余下的发射筒运往畜场东侧。
  发射筒以掏空的树干制成,都有青壮的上臂粗。底部有匠人设置的机关,踩下踏板,装入其中的毒烟筒和投枪会立即被发射出去,飞出的距离能达到人力投掷的两三倍。
  发射筒一字排开,青壮借助围栏立起大片木板。赵嘉早令人在此摆放三辆大车,目的就是防备匈奴人绕路袭击畜场。
  天空中,金雕被一只黑鹰锁住爪子,挣脱不开,遭到另外两只黑鹰的夹攻,情况险象环生。
  赵嘉登到瞭望台上,无视身侧飞过的骨箭,将弓弦拉满,瞄准锁住金雕的黑鹰。卫青蛾同时张弓,更是先赵嘉一步放出箭矢。
  两支利箭呼啸而至,一支穿透黑鹰的翅膀,另一支穿透了它的脖子。
  金雕发出鸣叫,甩掉死去的黑鹰,转而向另两只黑鹰进攻。之前被锁住双爪,只能被动挨打让它很是恼火,调过头来,凶狠程度更上一个台阶。
  “阿姊,我射左边那只!”赵嘉在上方高喊。
  “好……小心!”卫青蛾抬起头,看到两支袭来的骨箭,立刻大声提醒。
  赵嘉本能后仰,避开迎面飞来的箭矢,直起身后,看向骨箭飞来的方向,发现是一名头戴骨盔的匈奴百长,当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箭掉头,朝对方射了过去。
  匈奴百长中箭落马,卫青蛾射中一只黑鹰,剩下的一只被金雕抓断翅膀,拼命扇动单翼,仍是控制不住的从天空坠落,很快摔到地上失去声息。
  金雕发出胜利的鸣叫,半点不在意秃了一片羽毛的背部,向匈奴人猛扑过去。中途轻松避开飞来的箭矢,拉升高度之后,甚至还用翅膀扇飞一枚,就像是在蔑视匈奴人武器装备简陋,区区一枚骨箭也想射中大爷!
  哪怕箭矢飞行距离有限,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这样的表现也实在是脱离“正常”范畴。
  想到乍开翅膀和猛禽互殴的芦花鸡,赵嘉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汉朝的物种就是如此彪悍,没处说理。
  失去黑鹰指引,又遇到栅栏和木板遮挡,匈奴骑兵的箭开始失去准头。此消彼长,借助掩护,青壮和妇人轮换开弓,哪怕使用的都是木箭,不如边军的强弓铁箭杀伤力强,照样能给胡骑造成不小的死伤。
  射不中人那就射马!
  战马吃痛发狂,照样能让这群强盗好看!
  赵嘉一次又一次开弓,回手摸到空荡荡的箭壶,才发现自己已经射空两壶箭,手腕酸痛,掌心和手指发麻,拇指被勒出血痕,几乎失去知觉。
  “郎君,匈奴人要过来了!”
  青壮发出大吼,赵嘉用力揉了揉手腕,又抓起一壶箭,飞快跑向畜场西侧。
  “郎君,东边也有匈奴人!”阿蛮大声叫着。
  赵嘉停住脚步,见少年身后跟着卫青和几个三头身,当即皱眉道,“不是让你们留在木屋?”
  “郎君,我们能帮忙!”卫青和三头身拽着拖车,身上背着弋弓。
  心知情况紧急,赵嘉来不及多说,将畜场西侧的防卫交给熊伯和虎伯,自己带上余下的青壮妇人,前往畜场东侧。
  “帮忙运弓箭,不许上前!”赵嘉大声道。
  卫青和三头身们大声应诺,拽着拖车在畜场里飞奔,抱起大捆的弓箭,抓起十多个毒烟筒,用绳子绑好,以最快的速度追在赵嘉身后。
  一栋木屋内,卫绢在水中打湿木帕,擦拭青壮的伤口,涂抹上伤药,其后用布条包好。就在她将血水送出屋外时,忽见卫岭的长子背着包袱,行动鬼鬼祟祟,似是想潜出畜场。
  少女没出声,当场将血水泼到青年身上,神情异常冰冷。
  青年抹去脸上的血水,看向卫绢,眼神变得凶狠。正要抽刀上前,一支箭矢突然扎到脚边,青年的动作随之一滞。
  卫川和卫岭先后赶至,两人身上都背着箭壶,腰间佩有短刀,卫川的胳膊上还绑着一条粗布,布面早被血痕洇湿。
  “阿翁……”卫岭的长子脸色发白。
  “休要叫我阿翁!”卫岭怒声道,“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阿翁,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跑?不和匈奴人拼命,转身就跑?!”卫岭狠狠啐了一口,“就算是无赖子和刑徒也做不出这样丢脸的事!”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可再是贪婪无耻、胆小惜命,遇上匈奴也不会转身逃跑!
  “拿起刀,去和匈奴人拼命,要不然我一箭射死你!”卫岭下了狠心,手中的弓随之张开。
  卫川嘿嘿冷笑,见卫绢俏生生立在门边,扬声道:“阿绢,等着阿翁多砍几个匈奴脑袋,到城里给你换绢布!”
  自从遭逢大变,卫川的性情就变得扭曲,见到血色,整个人都会变得疯狂。
  “我等着阿翁给我绢布。”少女笑得开心,扫一眼卫岭的长子,表情轻蔑,口中却道,“叔父,阿兄被匈奴人吓破胆子,强拉过去也未必能张弓,反而更加丢脸,不如留下同我一道照顾伤者。”
  “他再跑怎么办?”卫岭硬声道。
  “无需担忧。”少女浅笑上前,拔-出发上的木钗,猛地扎进青年的大腿。在后者发出哀嚎时,素手用力扭动,将伤口撕扯得更开。
  “这样,阿兄就跑不了了。”
  “好女!”卫川咧开嘴,笑容活似一头野狼。
  听到儿子的惨叫,卫岭的神情没有半点松动,搜出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其后就跃身上马,和卫川一起朝畜场东侧驰去。
  两人离开后,公孙敖从木屋一侧走出,卫绢转头看向他,轻声道:“阿敖可还喜我?”
  “喜!”公孙敖用力点头,抓住青年,拖着送进屋内,不放心,抬脚踹断青年的一根腕骨,口中道,“等我年岁足了,就向卫叔提亲!”
  “好。”少女笑着点头,目送公孙敖离开木屋,转身看向青年,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畜场西侧,匈奴突破陷阱,突然被大片投枪覆盖,未如预期中顺利冲进围栏,反而被硬生生拦截在两百步外,无论如何冲不过来。
  畜场东侧,赵嘉和青壮不断拉弓,轮番掷出投枪,扔出毒烟筒,总算将第一波胡骑打退。然而,随着毒烟筒逐渐告罄,投枪能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小,有匈奴人开始冲破围栏,近乎冲到赵嘉面前。
  “郎君小心!”卫季抡起长棍狠狠扫过马背,两名青壮举起长刀,当场砍掉匈奴人的脑袋。
  “郎君,这样下去不行!”卫季大声道。
  赵嘉再次开弓,弓弦紧绷,已经裹了一层暗红的血。箭矢飞出,将带头的胡骑射落马下,不顾手上的伤口,赵嘉大声唤来帮忙的孩童,让他们去围栏,把骆驼全部解开。
  “投枪!”
  眼见又有胡骑冲上来,几名青壮为护住赵嘉,用身体为盾,顷刻间丧命,赵嘉不由得眼底充血,大吼道:“别管我!放箭!上马!”
  匈奴人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不单是畜场东侧,连西侧的情况也变得岌岌可危。
  看着近在咫尺的畜场,须卜勇发出狞笑,挥舞着骨朵就要杀上来。
  不料想,二十多头骆驼突然从围栏中冲出,几名妇人和少年骑在骆驼背上,用力挥动缰绳,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哨音。
  带头的骆驼骤然加速,如一座小山,狠撞上对面的胡骑。
  妇人和少年都没有拿刀,而是手持长棍,在擦身而过时,将胡骑从马背扫落。由于骆驼突然冲出,战场上一片混乱,只要是从马背掉落,哪怕当场未死,下一刻也会被蹄子踩成肉泥。
  胡骑的数量优势变成劣势,冲在最前方的两百人乱成一团。
  “骆驼骑?”须卜勇脸色阴沉,见冲出来的只有二十头骆驼,当即命胡骑开强弓。
  “用铁箭!”
  对付骆驼骑,匈奴人自有一套战法。
  “阿多,冲上去!”卫青蛾策马赶过来,箭壶已经射空,短刀用布条绑在手上,“能杀一个是一个!如果被他们冲过围栏,畜场里的人都要遭殃!”
  畜场守不住,村寨也未必能守住,数千匈奴骑兵过境,整个沙陵县都将沦为废墟。
  “好!”赵嘉咬牙,飞身跃上枣红马,包括赵信和公孙敖等少年在内,都是兵器在手,准备和对面的胡骑拼命。
  就在这时,一阵喊杀声突然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竟是鹤老率村人冲了上来。
  青壮、妇人乃至老人都是兵器在手,面对匈奴骑兵,脸上没有半丝畏惧,拼命催动坐骑,射空箭矢之后,拼着以命换命,狠狠撞进胡骑之中。
  你不让我活,那你也别想活!
  赵嘉救过全村人的性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绝不容赵嘉有半点闪失,更不容许强盗闯入家中杀入放火!
  “鹤老!”
  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田间扛着耒耜的汉子,用木棍教训懒儿的妇人,怀抱羊羔爽朗笑着的少年……一切的一切,刹那染上血红,一同被染红的,还有赵嘉的双眼。
  “杀!”
  赵嘉-抽-出短刀,枣红马扬蹄发出嘶鸣。
  “杀!”
  青壮和少年紧随在赵嘉身后,少女亦是娇颜紧绷,策马并入冲锋的队伍,紧随作为锋头的赵嘉,狠狠凿进胡骑之中。
  匈奴人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羔羊,恕不知,刀锋挥落,落在喉咙上的却是森森利齿,足够将他们的骨头咬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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