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卫青抱着一捆羊皮走出围栏。在他身后,公孙敖用力端起木盆,里面装着成扇的羊排,还有四根没斩开的羊腿骨。
  见卫青一路小跑,中途差点滑倒,公孙敖用腰腹-顶住木盆,扬声叫道:“阿青,慢点,小心别摔了!”
  “孙媪之前吩咐,需得快些。”卫青头也不回,大声回道。裹着厚实的皮袄,捧着已经冻住的羊皮,一路跑到木屋前。
  木门半敞开,里面不断飘出热气。
  卫青在门前跺跺脚,蹭掉鞋底的积雪,才迈步走了进去。
  “媪,我带羊皮过来了!”
  屋内燃着地炉,火焰烧得正旺。炉上架着陶罐,罐里烧着水,正咕嘟嘟冒着热气。地炉旁围着五六个妇人,每人身前都有一个木盆,盆里浸着等待硝制的羊皮和牛皮。
  熊伯正带人丈量田亩,准备开春后使用赵嘉说的法子开田,多种几亩粟菽。春耕是大事,除了几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以及留下看守畜场的健妇,其余人都是早出晚归,有时跑得太远,日落也不见归来。
  公孙敖和卫青留在畜场,比起干活,更像是为妇人们解闷。尤其是卫青,大眼睛长睫毛,模样长得漂亮,又格外懂事,别提多招人喜欢。
  有妇人干脆抱过卫青,说要抢回家做儿子。
  大概是没经过类似的阵仗,卫青愣在当场,脸色红得彻底。
  妇人们哈哈大笑,各个丢下手中的活,当场-撸-起袖子,将卫青抢来抢去。虽说四头身已经长了点肉,不像来时一样瘦弱,可在习惯骑马开弓的健妇跟前,照样和只羊羔没什么区别。
  亲眼目睹卫青被妇人们争抢,先是脸色涨红,继而又欢快的笑了起来,公孙敖傻愣愣的站了片刻,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第一个是阿青真招人喜欢;第二个就是幸亏招人喜欢的不是他。
  想想自己被妇人们抱来抱去,抢来抢去,偶尔还被玩笑的抛起来,十二岁的少年脸都青了。
  木屋内,妇人们正在闲话。听到卫青的声音,都笑着转过头,招手让他过去。
  孙媪放下木棍,在布裙上擦擦手,接过羊皮试着展开。羊皮已经冻住,发出一声声脆响,上面还有没剃干净的羊脂。
  “是块好皮子。”孙媪笑道。
  “畜场里都是肥羊,冬天也吃得甚好,皮子怎会不好。”另一个妇人笑道。
  妇人们说话时,公孙敖端着木盆走进来。
  短短一段路,羊肉上的血水已经凝固。
  不等公孙敖开口,已经有一个高挑的妇人走过来,接过木盆,端到屋子一角,先将羊腿骨取出,放到足有半米长的木板上,用菜刀剁了起来。
  卫青挨着孙媪坐下,嘴里被-塞-了一块肉干。公孙敖抓抓头,想要去羊圈打扫,也被妇人们拉住。
  “天冷,暖暖再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蹄声,紧接着是季豹的声音:“熊伯可在?”
  妇人们停住说笑,孙媪站起身,推开木门走了出去。看到马背上的季豹,又看看拖在马后的三个男人,回道:“熊伯带人看田,日落方能归来。”
  季豹翻身下马,用力拽着麻绳,三个卫氏族人踉跄几步,全部瘫软在地。
  有两个卫氏族人伤到眼睛,其中一个伤势太重,竟然活活疼死,和卫母一样喂了野兽。另一个勉强撑着,伤口用布条简单捆扎,被一路拖行,半面脸都是干涸的血痕。
  “郎君吩咐,这几个人都要交给熊伯。”季豹道。
  “既是郎君的吩咐,你暂且等一下,我让人去唤他回来。”
  季豹点点头,也不拴马,就挨着马身站着。
  孙媪回到屋内,不多时,两个背着弓箭的妇人走出来,各自牵了一匹青马,踩着绳扣跃身而上,朝着畜场西侧飞奔而去。
  卫青和公孙敖从门内探出头。
  看到受伤的卫氏族人,公孙敖不觉任何异样,表情变都未变。他的阿翁力战匈奴而死,里中的青壮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和匈奴拼过命。眼前的情形压根不算什么,激不起他半点反应。唯一让他好奇的是,这三人是什么身份。不过,既然是被郎君抓住,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卫青出生在河东平阳,虽然被父家当做奴仆对待,却极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下意识抓住了公孙敖的衣袖。
  感受到右臂的拉力,公孙敖低下头,用手拍拍卫青的后背,安慰道:“阿青莫怕,不是什么大事。”
  卫青点点头,松开手,再看瘫软在地的卫氏族人,好奇逐渐压过了恐惧。
  季豹等得无聊,从马背解下装有木头的皮袋,自腰间-抽-出短刀,熟练的削着木块。骏马嘶鸣一声探过头,被他用胳膊肘挡开。
  公孙敖和卫青心生好奇,不由得越凑越近。
  季豹看向两个小孩,忍不住咧开嘴,举起削到一半的木箭,笑道:“能开弓吗?”
  公孙敖用力点头。他已经学会骑马,早就想着开弓射箭,去草原杀匈奴人,为阿翁和族人报仇!
  卫青刚能坐上马驹的背,最轻的弋弓都拉不开,更不用说青壮们习惯用的牛角弓。不过,看到季豹从马背取下的弯弓,还是忍不住一阵兴奋。
  “那就机灵点。”季豹笑道,“这一乡之地,射术最好的就是熊伯。能和熊伯学……”
  不等他说完,几匹快马先后踏雪而来。
  驰到近前,熊伯猛地一拉缰绳,利落从马背跃下。
  “季豹,郎君有何吩咐?”
  顾不得再和两个小孩说话,季豹转过身,将赵嘉的吩咐转述给熊伯。
  “掠卖-人口的商队?”熊伯的脸色立刻变了。
  边郡本就人口稀少,无论官寺还是普通百姓,最恨这种恶徒。他们专门劫掠年少男女,坑蒙拐骗乃至强抢,无所不用其极。得手后立刻运去他郡卖出,不留任何线索,几乎很难查到。
  “这几人都有瓜葛?”熊伯咬牙切齿。
  “他们是卫女郎的族人……”季豹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事情经过。
  说到卫母要将卫青蛾卖为僮,这几人也是帮凶时,熊伯的大手已经按到腰间,眼底泛红,近乎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原本该杀了他们,郎君却说要留着,暂时关押在畜场,不要让外人看见。”
  熊伯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怒意,硬声道:“郎君之意,应是要把这群恶人全都拿下。”
  “全拿下?”季豹想了片刻,也是面露恍然。
  “人留下,我会看好。你尽快回去上报郎君,若是那个恶妇一直不露面,错过碰头的时间,又无任何消息,这些恶徒很可能心生警惕,提前离开沙陵县。如果要动手,需得尽快!”
  季豹怕误了赵嘉的事,不敢有任何耽搁,迅速打马离开。
  熊伯看向瘫在地上的三个卫氏族人,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不是知道他们对郎君还有用,现在就该丢去喂狼!
  “起来,别装死!”熊伯拽紧麻绳,迫使三人站起身。随后对一同归来的青壮道,“继续去量田,等我处理完这三个,会立刻赶过去。”
  青壮应了一声,陆续跃上马背,如来时一般飞驰而去。
  熊伯将人带去空旷的牛圈,妇人们继续忙着之前的事。
  孙媪将卫青叫到身边,给他紧了紧皮袄,语重心长道:“活在边郡就得习惯这些。云中郡有魏使君坐镇,情况还好些。东边的雁门、定襄,西边的五原、上郡,匈奴差不多年年都来,劫掠杀人,恶事做尽。匈奴走了,这些丧良心的就会来,没了家人的孩童都是最先遭灾。”
  “那就是一群该遭千刀万剐的!”一个妇人用力一甩手,将一捆皮子扔进温水里。
  “匈奴祸害咱们,咱们就杀匈奴,一报还一报,一命搏一命。这些人倒好,专门祸害自己人!”
  “野狼都知道爱惜崽子,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有更黑心的,专门劫掠年少的女郎卖去草原!”
  “都该杀!”
  “挫骨扬灰都不嫌多!”
  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卫青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小拳头牢牢握紧。
  从出生至今,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第一次知道被人关爱是什么滋味。他不想失去这一切,不想让待他好的人遇到危险。要保护这一切,就要让危险彻底消失。
  匈奴要杀,恶人也要杀!
  “媪,等我长大了,定要北逐匈奴,杀尽这些恶人!”
  妇人们停下动作,同时看向卫青。
  孙媪笑得开怀,一把将卫青搂进怀中,大声道:“好!是个好男儿,我等着那一天!”
  季豹返回村寨,将熊伯的话禀报赵嘉。
  赵嘉没有迟疑,第一时间找来虎伯,吩咐他加派人手,去各乡打探商队的情况。
  “据那几人所言,这支商队驻扎在云中城,领队在市中收购皮毛,成员散去各县乡,劫掠骗买孩童和女郎。恶徒到边郡已有时日,如其心生警惕,随时可能离开,需得尽快找出藏匿孩童和女郎之处。一定要小心,不要泄露风声。”
  “郎君放心,仆一定安排好!”虎伯保证道。
  赵嘉点点头,为保事情不出纰漏,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健仆送往太守府。
  既然要做,就必须把事情做绝,不能给对方任何逃走和反击的机会。
  凭他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将事情做到万全,唯有将事情上报太守府,才能将这些恶徒彻底困住,就此一网打尽,全都埋在边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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