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酸诗

  萧劝云的话让沈扈好一阵子心乱如麻。自从来到中原,但与萧劝云有过一段感情,再无其他。倘若经历丰富,便不会如此痴缠于一段回忆。
  过去一刀两断,如今却深情款款,可叫他如何是好?
  这份复杂的认知也没持续多久,他很快从追忆中挣脱出来——单单李刈一条自己就有理由保持清醒,更何况如今自己心有所属,越是需要有所忌讳。
  他苦笑着摇摇头,拐到山先生的住处。
  “你去哪里了?”山九枭只道是贪玩迟了,又不信他几日用功,今日会贪玩跑开,便没骂一句“混小子”,“昨晚作的诗拿来给我瞧瞧。”
  沈扈藏着掖着道:“先生,我头一回作诗,恐怕……”
  山九枭伸手道:“再差的我都看过,拿来罢。”
  沈扈战战兢兢地掏出写诗的纸张,山九枭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用大小不一、鬼画符般的字写着:
  秋天絮儿落谁家,飘来飘去不见它。
  一夜冬风满城散,鬓边和雪两堆花。
  “嗯——”山九枭皱着眉头,捏着诗稿,“嗯——”
  沈扈喜问:“是还不错么?”
  山九枭牙缝里迸出个字:“烂!”
  沈扈没泄气,问:“何处烂?”
  “从意境到手法,都烂得清新脱俗。”山九枭叹气,“不过没关系,调得过来,调得过来……”
  于是,是夜沈府里。
  “主子,你写了扔,扔了写,都写废四五十抽了。”和折展开团成一团的纸,一张张看过去,看到有一张时,笑出了声。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小鸡咯咯哒,小鸭呱呱……呱?主子你这写儿歌呢?”
  沈扈挠头:“先生让我看见什么写什么,我走回来就看见一个回娘家的女人,那有什么办法。”
  *
  第二天,前一夜收到圣旨的顾尽欢,重新穿上白鹤朝服,从殿门口进来列入文官行。
  沈扈早到了,打着瞌睡,又没听韩呈讲话。韩呈眼睁睁看他走了三天的神,一拍桌子,不对着他,朗声道:“……朕有心设立才子阁,只怕你们找不着人啊!”才把目光追向他,“啊?沈流飞!”
  “啊,臣在!”他猛然惊醒,余光中尽欢站在身边,别过头去,灵机一动,“臣没有主意,圣上问顾大人罢。她有的是主意。”
  尽欢上前一步道:“圣上有心,才子阁是个标榜,必定会助力天下百姓学习文化,以弘扬我大昭……”
  “顾大人所言正是臣的心声。”沈扈打断她溜须拍马的废话,捞了个现成的便宜。
  尽欢不爽,明白他听不得自己好话连篇,于是话锋一转道:“所以臣认为只不过是个虚幌子,也不必选得太过于苛刻,人选在朝中最为方便,做个样子给百姓看也就罢了。”
  “若有民间不服该如何呢?”沈扈问。
  尽欢道:“不服便让他前来挑战,输了也不必介怀,拱手让出便是,反正咱们朝中之人是为了朝廷办事,无需挂念这些虚名。更何况,我朝官吏大多从科举和有道科举上,不乏有才之士,沈大人对圣上挑选人才的眼光看来是心存怀疑啊?”
  牙尖嘴利,满口马屁,沈扈被一句顶回来,又想哭又想笑。
  韩呈好久没听到她拍了,笑道:“顾爱卿还是一般口齿伶俐啊,沈流飞你可别想仗着她一段时间不在就想占什么便宜……”
  满朝文武跟着韩呈后面笑,沈扈道:“顾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顾大人可担此头任!”
  尽欢扭头给了沈扈一个凶巴巴的眼神,沈扈不以为意。
  “臣等也以为顾大人可担此头任。”
  韩呈道:“嚯,瞧你们一个个儿的,朕才刚夸了她几句啊你们都跟着捧起来了?”
  尽欢眼珠一转,忙答道:“圣上,臣听闻沈大人最近居然开始读书了。臣猜想着恐怕在才子阁里列一个牌位……呸,名位,是志在必得呢!”
  韩呈瞪大眼睛“哦”了一声,注意力立马被转移过去,惊奇:“是么?那朕可得考考你!”搓了搓手,不知是冷,还是期待。
  沈扈整不到尽欢,反而泥菩萨过江,匆匆瞄了尽欢一眼,道:“圣上见笑,臣不过游戏游戏……”
  “游戏也好,认真也罢,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朕肯定是要听听的。嘿嘿沈流飞,朕跟你说了多少次要读书,最近终于想起来了?”
  沈扈和尽欢对视一眼,互相都知道根本就不是因为韩呈,他垂下头去,答不是,不答亦不是。
  尽欢成心报复他,于是道:“臣偶然间得到几首沈大人的大作废稿,觉得写得极其好,位列才子中绝无难处,特誊写下来给圣上过目。”
  沈扈眼前飘过尽欢那得意而狡猾的侧脸,那双眼睛跟韩呈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略有深意。
  韩呈盯着尽欢瞧了几下,接过来,翻看沈扈的大作,面色凝重,突然把稿子往桌上一拍:“就你了!沈流飞,朕现在就拟旨把你排进才子阁。没的商量,退朝。”
  “退朝——”
  尽欢得逞了笑得非常走心,大声道:“恭送圣上!”
  圣上卖关子,一看就封了才子,偏偏不当着百官面诵读,下朝后一堆官员便围过来要欣赏沈扈的大作。
  沈扈哪里能拿得出来,尽欢见他难得窘迫,于是救他的场:“沈大人想不起来了,下回大封才子阁的时候再瞧罢。诸位大人都散了,散了罢……”
  沈扈待众人走后,立起一根手指正要发作,就听得王心顺喊他俩去孳政殿。不同于尽欢看好戏的心态,沈扈咬着嘴唇:“看你干的好事。”
  还没进殿门,就听见里面韩呈癫狂的笑声:“进来进来。”
  “沈流飞啊,你真是个活宝。”韩呈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你读圣贤书就写这些东西?什么鸡狗羊狼、小孩没娘的,粗鄙,粗鄙得很呐!”
  沈扈苦着脸:“回圣上,臣本不想将这些粗鄙之作拿出,这谁作诗没个稚嫩无趣的时候呢,可是顾大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废稿非要献给圣上,臣也是极度无奈啊。”
  尽欢憋笑憋得脸通红,这才开口:“圣上恕罪,沈大人前两天得罪了臣,臣这是为了报复一下沈大人。污了圣上的眼,实在罪该万死……噗哈——臣失仪。”
  韩呈像捏着厕纸一样捏着沈扈的诗稿,离自己脸老远,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瞧:“怪得了你么!沈流飞你自己看看,这句仿句都写不好,原句‘老翁逾墙走’,你接了个啥!‘摔个大跟头’?古今第一粗鄙!”
  尽欢彻底绷不住了,这些破诗听一次想笑一次,拿袖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
  沈扈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尽欢临到退到殿外才放声大笑,和殿内韩呈的笑声此起彼伏、共振长鸣。
  沈扈恨不得亲自上手捂住他们的嘴,可对韩呈他没这个胆子,至于尽欢这个跑前跑后的女人……出奇的不敢近身。
  他干脆让她笑个够,清清嗓子,掏出即将送去给山先生的新鲜出炉的诗稿,朗诵起来:“顾大人,让你笑个够!咳咳——我给你念我新作的诗……”
  尽欢叫出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沈扈仿佛捉到了把柄一般,笑着凑上去,大声念:“鸽子过谷堆,大便满天飞……”
  尽欢尖叫起来像见到鬼似的,躲着他跑到一边御花园去。沈扈穷追不舍,尽欢绕过假山石,喊道:“快别念了,我要死了!”
  “绕花扶柳去,去时枉迷途。”
  尽欢一跺脚:“你哪来这么些酸诗啊!酸得牙都倒了!”
  “哎哎,有能耐别躲!听我念完。”
  “没这能耐。”尽欢说完又捂紧了耳朵。
  沈扈继续拿着自己的大作没羞没臊地朗读:“烂醉也狂歌,歌尽莫……”
  尽欢只顾着躲他,没看路,被太湖石蹭破了手背。沈扈见状,忙撂下诗稿,上前问伤。
  “蹭破皮了,疼么?”他拉起她手来,被尽欢嫌亲近收了回去。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尽欢把袖子拉长一些,遮住伤口,“一点点小伤,几天就好了。”说着给他来了一拳,“都怪你,念这些破诗。”
  沈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我倒是觉得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你的好法子了。”
  尽欢回想着那几首烂诗,真是恶心死人不偿命,有地儿都吐不出来,笑道:“你就饶了我罢,我有几条命经得起这折腾呢!”
  二人说笑间,从花丛深处闪出一个人来,正是萧劝云。她本是打督察院而来,准备和下朝的沈扈一道儿去,经过御花园听见二人嬉闹,便在花丛后驻足了一会儿,谁料那二人玩笑投入得很,根本没发现她。
  “下官萧劝云见过顾大人。”
  二人齐齐往她这儿瞧,沈扈脸色变得极快,而尽欢则是见她好看,只觉着面貌亲切,除了好奇并无他想。
  她跟尽欢行了礼后转向沈扈,温柔又文静的声音:“流飞,督察院有事找你。”
  毕竟公事,沈扈看了一眼尽欢,只得跟她去了。尽欢原来没什么不舒服,还觉着见了美女赏心悦目,可那声“流飞”确实叫她生出莫名的不舒服来。
  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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