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晚风寂静, 坐在楼下花坛边, 林软撑着石凳边缘, 耷拉着脑袋看拖鞋上的兔子耳朵。
  她刚刚哭过, 眼睛还有些微红。
  和周漾说话时, 声音也有些断续。
  听林软说完, 好一会儿, 周漾都没有出声,有些惊讶。
  和胡雨濛同学一年,周漾对她印象寥寥, 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只记得那个女生是林软的室友,很文静, 在班上也不太有存在感。
  倒是真没想过, 她会做出抄人作文去参加比赛这种事。
  他看了眼林软,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问:“那你想怎么办?”
  林软沉默了会儿, 摇头:“我不知道。”
  “占理的是你, 你哭什么?”
  刚见到林软时, 他以为林软又受了老师的委屈, 或者是做错了什么被老师骂了, 心情不好。听林软说完,他倒是不太理解了。
  “因为……”
  林软支支吾吾两声,却说不出理由。
  好像……就是很生气而已。
  很生气, 但是她又不会骂人, 就气哭了。
  事实上,她只是从八班被赶出来的时候觉得委屈想哭,之后的一整天里,她都在想:为什么胡雨濛会这样做?自己以前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胡雨濛的事吗?为什么在八班她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胡雨濛?
  想到最后,林软其实是很后悔的。
  人好像总是在后悔吵架时没有发挥出最佳水平,林软觉得自己更傻,连吵架的能力都没发挥出来。
  尽管事后脑补了一万个当面揭穿胡雨濛的小剧场,可站在胡雨濛面前、愤怒喷薄而出的时候,她生气到连话都说不完整。
  刚刚她也不想哭,可郁郁了一天,在见到周漾的那一刻,眼眶红得不由自主。
  也许是,安慰比催泪剂更管用。
  见林软半晌没说话,周漾交握着双手,开口道:“林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因为什么生气,又是因为什么委屈?”
  “你生气的是胡雨濛抄你的作文拿了奖对不对?事实上,她不抄,你也拿不到奖,因为你自己主动放弃了参加比赛。你换一个角度想,应该感到高兴的是,你的作文有获奖的能力。应该感到后悔的是,你没有参加比赛。
  “你和胡雨濛交情并不深,所以在这件事上,你只需要讨厌她就可以了。因为讨厌,你可以选择将这件事广而告之,也可以告诉班主任、告诉语文老师,甚至年级组长,或者你也可以轻轻翻过这一页,以后不再和胡雨濛接触。
  “你怎样做,取决于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你是希望胡雨濛因为这件事被开除,还是仅仅希望她退回不属于她的荣誉,又或者你只是希望胡雨濛向你道歉?
  “你想得到怎样一个结果,就怎样去做,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即便因为你没有证据,胡雨濛死不承认,这件事只能最终不了了之,但你去做了,最终没拿到公正的结果,那也是他们永远欠你的。”
  周漾的声音并不大,林软听了,却久久都回不了神。
  事实上,她脑子里确实曾闪过很多念头,但念头只是念头,潜意识里她似乎知道,自己并不会付诸行动。
  很晚的时候,周漾和林软才上楼回家。
  停在门口,林软看向周漾,楼下昏暗看不清晰,楼道暖黄灯光下,她才注意到,周漾好像又瘦了许多。
  恍惚间,眼前的人与几年前初见时惊艳的他轮廓重合,可他眼里的光,与曾经的恣意昂扬已经不太一样,甚至与初初成为同桌时的他也不太一样。
  “周漾,我觉得你变成熟了很多。”
  周漾闻言,眉峰轻挑,不置可否。
  “变成熟不好么。每个人都会慢慢成熟啊,林软,你也会的。”
  会么。
  林软躺在小床上,屋内一片漆黑,也是一片寂静。
  她想起自己平日里为了写作文而积累的那些素材,想起胡雨濛抄袭她的那篇作文里,也用到了的那句话。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写作文时,她可以信手拈来当做论证论点的有力论据。
  直到今天,好像才能理解其中的一半。
  她总是会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但有记忆以来的生活大多过得平平淡淡,好像还没办法体会什么叫做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如果有一天她体会了,是不是就是成熟了?
  林软拢了拢小鲸鱼抱枕,抱得很紧,渐渐沉入了梦乡。
  ***
  第二天一早,林软就去了语文老师办公室,将事情告诉了罗老师。
  听完,罗老师皱眉,要带她去找语文组组长。
  告诉罗老师时,林软是不那么紧张的,因为潜意识里知道,罗老师会相信她,但去语文组组长办公室,林软就有些紧张了。
  断断续续讲完事情经过,组长刘老师也是皱眉,问:“你有保存草稿吗?”
  林软摇头。
  刘老师想了想,一通电话直接打到了八班班主任那里,要八班班主任把胡雨濛带过来。
  十分钟后,胡雨濛和八班班主任一起进了办公室。
  一进来,八班班主任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刘老师将林软所说的简单复述了一遍,八班班主任听后神情严肃,侧身问:“胡雨濛,你说说,你有没有抄这位同学的作文?”
  与昨日的慌乱相比,胡雨濛今天显得镇定了许多,班主任一问,她就立马摇头:“我没有。”
  因为她的这句否认,办公室内,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你明明就抄了!上高中起也不是第一次写作文了,把以前我们写过的拿出来对比就知道,那篇作文不是你写的。”林软盯着她辩驳。
  胡雨濛继续摇头,不看林软,只向刘老师解释:“我真的没有,林软的作文我确实看过,不过她后来就丢到垃圾桶里了,可能无意中就记下了一些例子,然后那些例子我们用得很相似,但是例子就那么多,不可能她用过我就不能用了啊。”
  八班班主任也帮腔:“胡雨濛同学吧,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是学习还是很努力的,我觉得这种事还是查清楚,不能冤枉了人。”
  林软还想开口,刘老师喝了口茶,忙拦住:“行了,你们这一个说抄了一个说没抄,能吵出结果吗?!”
  办公室内一阵安静。
  “以前卷子上的作文我们会查的,你们当中肯定是有一个人说了谎,不管是抄袭还是污蔑,学校都不会姑息。马上上课了,你们先回去上课。学校不会包庇人,也不会冤枉人。”
  组长刘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忙,一边朝他们挥手示意出去,一边拨通电话。
  林软似乎不想走,罗老师见她小身板定定,拉了拉她。
  林软这才挪步。
  回去的路上,罗老师安慰林软,一定会查清楚云云。
  林软点头应声,心里却清楚,大概是不会有后续了。
  自己没有证据,胡雨濛只要抵死不认,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况且这次比赛并不是校内性质的比赛,即便胡雨濛承认了,最多也就是道个歉了事,不会有质的改变,毕竟说出去丢的也是一中的脸,她想,连广播通报批评都不会有的。
  可很奇怪,今天面对胡雨濛的再三狡辩,和刘老师漂亮的打太极说辞,林软没有昨天冲进八班教室时那般愤怒了,而且……她莫名的,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无关于最终胡雨濛会不会得到惩罚,而是她发现,自己走出了从前不敢走的一步。
  有些紧张,但这种感觉,并不算太差。
  这件事大约是从喻子洲那里传出去了风声,很意外的,没过几天,全年级差不多都知道了。
  学生其实是很单纯也很看直觉的生物,大家不需要所谓的证据去给人定罪,他们只需要知道林软的作文确实写得好,她平日里和同学关系都处得很好,周围的人都相信她。
  很容易的,就将胡雨濛放到了对立面。
  没有人去为难胡雨濛,就连李晓薇都被再三劝住,但隐隐约约的,连八班几个和她相熟的同学都开始渐渐疏远。
  同学之间相处都还是很有礼貌,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但知道了你是怎样的人,就不会再想和你有更近一步的关系了。
  毕竟你连同寝室友的作文都抄,我把秘密告诉你,哪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用秘密来要挟我,或是直接公之于众?
  这场作文抄袭事件很难说还会不会有后续,但胡雨濛无形之中,与同学走得越来越远。
  ***
  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在作文风波中渐渐进入尾声。
  临近期末,南城越来越冷,大雪压垮了不少细小枝干,看预报,估计还有得下。
  童芳芳女士最近经常去学校看林软,给林软和李晓薇买了烤火炉,还变着花样儿带汤。
  教室太冷,这段时间,顾双双中午都被林软和李晓薇拉着回她们家休息,三个人边烤火边看电视。
  童芳芳刚巧过来,给她们带了汤,然后准备去店里转一圈。
  她提醒道:“今年雪太厚了,我听新闻里说怕是要成雪灾了,你们出门可千万要穿厚点啊。”
  “知道了阿姨,你也要多穿点,开车小心噢。”李晓薇嘴甜,最先回道。
  顾双双和林软也跟着应声。
  等童芳芳走了,林软见保温壶里还有半桶汤,直接就送到了对面。
  刚巧是周漾出来开的门,见她手里提着保温桶,勾着笑问:“你妈妈又炖汤了?”
  林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童芳芳女士根本没考虑过食量问题,保温桶是超大号,她们三个每次都喝不完。
  见周漾只穿了件黑色毛衣,她提醒道:“我妈妈说最近新闻有预警,天气还会越来越冷的,你记得多穿点。”
  “嗯,你没见我出门都穿羽绒服了吗?”
  “那就好。”林软想起什么,顿了顿,“对了,你今天是正常放学还是要去机房?”
  “今天不去机房,怎么,你有事?”
  “噢,我们想煮一个火锅,如果你不去机房的话,你们就到我们这边一起吃吧。”
  “可以啊,不过我妈妈快生日了,我今天放学得先去给她买个礼物。”
  “这样……对了,我妈妈也要生日了,那我和你一起吧。”
  周漾点头:“那放学我去五班找你。”
  ***
  周漾很准时,下课铃声响了没多久,就出现在了五班门口。
  周漾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五班了,一般情况都是来找林软,或者找完喻子洲再找林软。
  因为这事,班上同学没少调侃。
  这会儿见他站在门口,第一组的女同学回身喊道:“林软,二十五班的又来找你了!”
  “哟哟哟,又是二十五班那位啊。”
  “林软你还磨蹭什么呢,你男朋友等着呢。”
  正值放学,班上男生女生都起哄调侃。
  林软面上不动声色,粉色却从耳根开始渐染,她心慌意乱地收书,很快跑到前门,把周漾往外面推。
  周漾被推了个措手不及,随口问:“干嘛呢你。”
  林软也不好解释,将围巾往上拉高,小声道:“快走吧,我跟晓薇已经说好了,她和喻子洲去超市买菜,六点半到家一起做。”
  周漾没再问,只是随手拎起她的兔耳朵帽子,给她戴上。
  ***
  从刘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林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胡雨濛了,也没想过会在学校附近的商场遇见。
  彼时她和周漾正在一个帽子店选帽子,周漾拿了一顶让林软试戴,林软跟他争辩,说粉色太嫩了。周漾却说妈妈们也是女生,用粉色正合适。
  两人边说边笑,而胡雨濛一个人拿了顶帽子,在镜子前驻足,也不知道通过镜子看了他们多久。
  林软一开始也没发现,是后来看到她书包上的皮卡丘才觉得眼熟。
  视线对上的瞬间,店内变得很安静。
  好半晌,林软才回神,让周漾去买奶茶。
  周漾迟疑片刻,点头答应。
  胡雨濛看着周漾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回神。
  她突然问:“林软,你和周漾在一起了吗?”
  林软并没有回答胡雨濛。
  胡雨濛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就是面色不太好,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没有活力。
  见林软不回答,她又问:“学校没有给结果,但你看到我被孤立,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林软很诚实:“大概会比看到你过得风生水起要开心一点。但是,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并没有很关心,因为你并没有哪里值得我特别在意。”
  胡雨濛一脸倔强的看着林软,“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林软无动于衷,看了眼店内的帽子,也没有特别喜欢的款式,转身就想走。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林软脚步只微微一顿,看到周漾正在奶茶店结账,就往那边走,没有再停留了。
  周漾说得没错,她又不是人民币,每个人都要喜欢。
  从前她可能会特别在意某些原因某些动机,但如果它在你心里本就不值一提,那千头万绪也不过潦草一张废纸,扔进垃圾桶里就好。
  胡雨濛怔怔的看着林软和周漾走在一起,一人拿一杯奶茶,有说有笑的往商场另一头走,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
  “那天是大雪天,他和大家一样,都穿着冬季校服,踩着一双白色球鞋。
  “在帽子店里,他和喜欢的女生在讨论给妈妈买什么帽子,说粉色适合女生,我手里那顶粉色帽子却始终没敢戴到头上。
  ”他好像看了我一眼,女生让他去买奶茶,他就顺从的去买奶茶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过什么话。”
  ——摘自胡雨濛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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