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前尘 9

  灯火长明之中,绛尘看着桌案前的谢逢殊。
  他伏在桌上,呼吸均匀,还未睡醒。一半脸埋在衣袖之中,只露出半张脸,在烛光之中肤色白得有些透明。绛尘看了一会儿,忽地伸出手,去碰谢逢殊眉间。
  谢逢殊额间温热,绛尘的手却凉如秋水。他动作很轻,只有指尖轻触,似乎是怕吵醒对方,一缕极浅的金光落于谢逢殊眉心。片刻之后,绛尘收回了手,额间微皱。
  谢逢殊是上古大妖,哪怕已经转世,也并非凡尘中人,绛尘窥不见他的今世,只能看到他依旧缺了一缕精魂。
  三魂七魄,谢逢殊只有两魂。
  上古之时,绛尘与应龙初见之时对方也只有两魂。当时两人的关系称得上你死我活,绛尘也并未放在心上。但此刻绛尘看着谢逢殊,眉心一直没有舒展开。
  魂魄有缺,就算穷尽此生也无法飞升,修为也会大受影响。谢逢殊从上古就缺了这缕魂魄,绛尘原以为是被天界取走,转念又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时为防止再出变故,天界已经拿走了应龙的金丹,无需再为一缕精魂费劲,何况从当时他们非要应龙身死魂消的架势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魂魄有缺。或许只有应龙自己才知道这缕魂魄的下落,可两世轮转,谢逢殊前尘尽忘,估计也不记得自己这一缕魂魄去哪了。
  有酒气从谢逢殊身上传过来,清冽如竹,并不难闻。谢逢殊睡得人事不知,嘴巴微张,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不知道,此生也不需要知道。绛尘想。一个两百多岁的小妖,没人靠着他去镇妖除魔,平白惹一身难消的杀业,也没有一群神仙一定要他魂飞魄散,好像他活着就是恶。谢逢殊此生只需要在这须弥山冲着鱼虫草木撒野,平生受过最大的苦,不过是被师父罚着挑了十天的水。
  绛尘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见过太多人间因果,万事置身事外, 却在此刻对谢逢殊偏了心。或许是因为对方前生苦楚有自己的缘故,又或是因为窥不透谢逢殊此生,所以不由自主的希望对方过得好一些——哪怕只是平安喜乐就好。
  可既难窥此生,便不知尘世冷情,众生皆苦,这世间太多的劫数,没谁能事事顺遂,偏有人苦海难渡。
  谢逢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
  有微弱的天光透过窗照进法堂,落在谢逢殊睡眼惺忪的脸上,灯火稍微黯淡了些。他呆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旁边的绛尘轻声道:“抬手。”
  谢逢殊闻言下意识地抬了手,直愣愣地去看绛尘。绛尘手中一块温热的帕子,帮谢逢殊擦了手,又让谢逢殊自己擦脸。
  等擦完了脸,谢逢殊终于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差点摔了一跤也不管,只瞪大眼睛看着绛尘:“你真的回来了!”
  他昨夜醉了,记忆不清晰,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现在见到了人,先是惊讶,接着才是满心满眼抑制不住的高兴。
  绛尘“嗯”了一身,把帕子放入一旁的盆中。
  “出了趟门。”
  绛尘大概是没想到谢逢殊会这么激动,他略微一顿,又道:“我给你带了生辰的贺礼。”
  他说着,看向案台,谢逢殊跟着转头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多了一把刀。
  “谢逢殊。”绛尘道,“过去看看。”
  谢逢殊见到了人,终于松了口气,闻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到案台前去看那把刀。
  长刀有些沉,刀鞘通体漆黑,只有尾端铸有鎏银宝相花纹。谢逢殊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绛尘,见对方没有阻止,便抽刀而出。
  借着清冷的晨光,谢逢殊看清了此刀全貌。
  刀身长三尺,宽却不过半指,通体寒光,沁着森森冷意。刀柄微弯,与刀鞘同色,除了最上方用红线密密缠了一寸,便再无其他装饰。往下是莲花形状的暗银色刀镡。
  莲花小巧,半阖未开,雕工粗狂古朴。刀背上贯穿一道深深血槽。刀身银白,前端有几句梵文雕刻,下方微微收窄直至刀尖,线条流畅万分。
  许是年代久远,整把刀颜色偏暗,带着沉闷的煞意。谢逢殊看不出它是什么材质,却也明白此刀并非凡品。
  谢逢殊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绛尘。
  “这是送我的吗?”
  绛尘点点头。
  “这把刀名叫封渊,是上古时的名刀,当做你的生辰贺礼。”
  “封——渊——”
  谢逢殊念了一遍,抬头冲着绛尘扬眉一笑:“好名字。”
  他得了一把好刀,简直惊喜万分,低头小心翼翼又看了一遍,最后指着刀身上的那几句细小的梵文。
  “这是什么?”
  绛尘垂目看过去,道:“这是……我赠你的佛偈。”
  谢逢殊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好歹也知道什么是佛偈,闻言抬头问:“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就离得近,谢逢殊这么一抬头,眉心差点蹭到绛尘鼻尖。后者微微退后了半寸,看着眼前的少年。
  对方的目光明亮纯粹,比屋内三千烛火毫不逊色,反而更加热烈鲜活。绛尘与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了目光,右手顺着刀身上的梵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点过去。
  “顺境不忘形 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
  谢逢殊一怔,绛尘收回手,声音回荡在法堂之中。
  “以前我只知道人间生死轮回,业果皆是定数,可我们一起下山时,你和我说了你的道,我想了许久,才觉你说得对。”
  绛尘独入镇魔塔第九重为谢逢殊取刀,他本就佛骨金身,入镇魔塔并非难事,当初封刀于九重塔内的诸仙估计也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居然是他来拿刀。
  谢逢殊的刀被毁了,与他有关,他便为对方再寻一把刀。
  “因果也好,天意也罢,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你有你的道,前世今生,没人困得住你。”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眼中思绪沉沉,犹如千山雾霭,唯有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晰低沉。
  “愿你长刀在手,慈悲于心。上至九天,下抵无间,仍能不忘己道,不失本心。”
  谢逢殊许久没有回过神。
  他对这段话一知半解,却也明白其中的分量。谢逢殊收回刀,想了很久,才抬头看着绛尘,开口问:“我看你平日抄写的经文里总写到慈悲,你今日也和我说慈悲——怎样才叫做慈悲呢?”
  佛家之中,予众生乐为慈,渡众生苦为悲。但若是这么讲,谢逢殊肯定是听不懂的。
  绛尘想了想,回答道:“这世上这么多人,你喜欢他们,愿意对他们好,让对方高兴,就叫慈悲。”
  谢逢殊听完,静静看着绛尘,最后忍不住笑起来。
  绛尘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道:“我不够慈悲。”
  他不喜欢入世,外表冷淡无情,虽入凡间,又从来不与众生接触,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慈悲的样子。
  谢逢殊连忙止住笑意,只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的。他看着绛尘,急急忙忙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绛尘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慢吞吞道:“本来我觉得你冷冰冰的,也不喜欢下山,好像和你说的慈悲不搭边。但我后来又想,你借我灯,每天都与我说话,不觉得我烦,还给我带了生辰贺礼,又不像是不慈悲。”
  谢逢殊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他与绛尘在晨光中对望,道:“难道你只对我慈悲吗?”
  四下皆静。
  光线之下,有微小的灰尘沉沉浮浮,周围是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良久之后,绛尘开了口。
  “我对你慈悲吗?”
  他是在问谢逢殊,也在问自己。
  谢逢殊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他望着绛尘,脸上全是信赖的神色,好像这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绛尘看着他,于众生燃灯长明的重重火光之中,轻声地,缓慢地开了口。
  “那我便只对你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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