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卓鼎天冷眼望着她:“出去若是见到昊儿,你应知道该说些什么吧?”
  卓玉娆点头,沉重的嗯了一声:“女儿明白。”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卓玉娆迈着蹒跚艰难的步子跟在卓鼎天的身后,不时踉跄几步,伸手扶着两边森寒的铁牢,然而手指在触及到铁牢的瞬间,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声,又剧烈的颤了一下,受到某些刺激般下意识的退缩回去。
  这是建在卓鼎天房间下的地牢,在左岳盟里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她进出过那个房间无数次,却都没有发现这个地牢的存在。她知道自己的爹爹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但也未曾想过他居然残忍到如此地步,若不是她一时好奇,偷了那本武功秘籍,被卓鼎天关押在这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可能她永远都只会觉得他仅是个严厉的父亲。
  卓玉娆恍惚想起那位早逝的母亲,心里陡然一震,会不会她也曾来过这里,或者说这数十间地牢里关押着的,正在痛苦着的人,其中一个便是她的母亲……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的抓紧了指尖,紧紧的抿着唇瓣将啜泣声吞咽下去,眼眶里的热泪却顷刻落了下来,夜色浓黑,笼罩着层层的雾霭,她迈着踉跄的脚步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第73章 心愿与身违(一)
  霍斩言住在左岳盟的这几日,都是江昊陪着他逛东逛西,大致将陌陵山上的景色都游览了一遍,接连辛劳了好几日,霍斩言的气色愈加不好,江昊见此便不再勉强他,只陪着他在庭院中下棋看书,倒也不觉的无聊苦闷。
  这日,他望着刚刚惨败的一盘棋,大受打击:“霍师兄,你倒让一让我啊。”
  霍斩言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唇角泛着微笑:“江师弟是这般徇私的人么?”
  江昊飞快的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去:“话是这样说,可是你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不要让我输得这样惨?”
  霍斩言捻着棋子的指尖一顿,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好啊。”
  听到他的回答,江昊顿时哭笑不得,不由咕哝道:“你这江月楼主,真是……”
  旁边站着的老洪见此笑了,乐呵呵的道:“我们楼主心实,江少侠可不要欺负我们楼主。”
  江昊差点闪了舌头,目瞪口呆:“就他这样的还心实?那我……算什么?”
  “呃……”老洪语塞了一下,尴尬的接腔:“应该是……木吧。”
  此话一出,连江昊自己都跟着笑了起来,霍斩言微微侧目,语气里温和却也清淡:“老洪……”
  老洪立即识相的闭口不言了,握着双手站立在他们的旁边,见不远处的拱门前有个人急急忙忙的跑来,随即躬身道:“楼主,有人来了。”
  霍斩言和江昊均把目光投向跑来的那个人,待那人走近了,江昊站起来道:“薛师弟,怎么了?”
  这位姓薛的弟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方道:“师兄,师父请师兄到前厅去。”
  江昊一阵疑惑,问道:“可知是为何事?”
  那弟子脸上露出笑容,灿烂无比:“是、是玉娆师姐回来了!”
  江昊听此眼前一亮,转向霍斩言拱手道:“霍师兄,我先去见一见师妹,这盘棋暂且下到这里吧。”
  霍斩言温淡的点了点头,江昊正要走时,又被那弟子拉住了,这人终于喘过气来:“师父说,还请霍师兄一起到前厅去。”
  霍斩言微微颔首,淡淡的笑了:“听闻卓师叔有位掌上明珠,我倒从未见过卓师妹。”
  一行人跟在那弟子的身后,来到了左岳盟的前厅,江昊首先迈步走过去,拱手施礼道:“师父。”
  “师兄……”耳畔传来甜甜的声音,江昊下意识的抬头,见自家师妹已经跑过来站在自己跟前,不由笑了:“你这丫头,这阵子跑去哪里了,让师父好生着急。”
  卓玉娆的脸色骤然一白,很快掩饰了过去,嘟着嘴不乐意道:“哎呀,我待在庄里觉得无聊,就出去散散心呗。”
  江昊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近日江湖上不太平,以后不要再乱跑了。”
  正说着话,霍斩言已经走到厅中,看了一眼江昊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随即将目光转向卓鼎天:“这位便是卓师妹了吧,卓师叔好福气。”
  卓鼎天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引荐道:“玉娆,这是你霍师兄,还不快快行礼?”
  这是卓玉娆第一次见到霍斩言,眼前这位男子虽生得病弱,然而瘦削苍白的身姿里,却是带着冰心,带着玉骨,宛若夕阳下伫立的瘦梅,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傲骨铮铮的寒意,在见到他之前,从未觉得这世间的男子竟还可以长得这般好看。
  她愣了片刻,倏忽回过神来,连忙低首道:“霍师兄……”
  霍斩言只是默默的点头回礼,并未做出太多的回应,温浅的眉目中见不到有多热忱,也看不出有多疏离。卓鼎天见两人也熟识的差不多,便出言道:“好了,我与你们霍师兄还有事商量,你们先下去吧。”
  卓玉娆和江昊都走了出去,霍斩言侧了一下首,不紧不慢的道:“老洪,你也去吧。”
  老洪躬身施了一礼,也迈着步子退了下去,一时间左岳盟的前厅里,就只剩下霍斩言和卓鼎天两人,卓鼎天侧了侧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首先开口道:“斩言,对于攻打神龙教之事,你有何看法?”
  霍斩言沉默了一会儿,顿首道:“盟主已将斩言排除在外,这件事……斩言不好回答吧。”
  卓鼎天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再说,龙懿文不相信你,难道师叔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龙家堡,左岳盟,陆剑山庄以及盟主召集的华山、昆仑二派,加起来总共有数千人,相信一定可以铲除神龙邪教,只不过我这心里……却总是不大宽心……”
  霍斩言温和浅淡的眉目中,没有任何的异色,他依旧不咸不淡的问:“师叔请说。”
  卓鼎天顺势拂了拂衣袖,继续道:“正邪两派以实力硬拼,势必会伤亡惨重,这绝非是上上之策,只不过盟主他一意孤行,我等也没有办法。”
  他摇头叹了口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向霍斩言期许道:“若是霍贤侄肯出手相助,剿灭神龙教一事,必会事半功倍。”
  霍斩言正襟危坐,轻缓的笑了:“卓师叔莫不是忘了,盟主他不许斩言插手神龙教一事吧?”
  卓鼎天见他搬出来龙懿文,正色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为大局考虑,还请贤侄你能够不计前嫌,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霍斩言迟疑了一下,温吞道:“好吧,只不过江月楼与左岳盟不同,无法调出众多的弟子来,只能暗中命人打探神龙教的地形,斩言会尽快将天水涯的图纸交与卓师叔。”
  天水涯,便是神龙教的总坛所在,山峰险峻无比,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么多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神龙教才可以不受外界骚扰,迅速的发展壮大起来。
  这正是卓鼎天的头疼之处,因为天水涯上密林瘴毒遍布,若是一个不小心误入毒林之中,不等与魔教妖人动手,他们这边就已然折损了大半的兵力。经过这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天水涯上其实有一条道路,可以避过毒林到达神龙教的总坛中,可惜神龙教的防备实在森严,他派出去的人无不是死在毒林里,没有一个回来的。
  此番他向霍斩言开口,一是希望霍斩言能够被他劝服,答应出兵相助左岳盟,这样一来,便能将左岳盟的伤亡降到最低,二是希望借助江月楼的力量,查探进入神龙教的安全之路,要知道江月楼向来擅长追踪和收集消息,只要霍斩言肯出面,不消几日便能拿到天水涯的图纸。
  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被霍斩言不咸不淡的给挡了回来,不过还好,至少他达到了第二个目的,只要取得天水涯的路线图,覆灭神龙教便指日可待。
  卓鼎天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宽厚仁和的笑容中,掩藏着一抹算计和阴狠。
  他想起数年前拜入师门时的情景,没想到当年那位青涩懵懂的小师弟,竟也会有今日的作为呢!只是这个人,早就该死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拼杀屠戮中,如今还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强大的左岳盟,武林盟主的地位,以及足以匹敌江月楼的盖世神功,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就被人夺走?谁,都不能夺走他的东西,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从左岳盟的前厅出来,霍斩言回到了居住的庭院,老洪站在他的旁边,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筒,打开塞子,从中嗡嗡的飞出一只蜂来,他瞪大了眼睛:“楼主,这是……”
  这是江月楼特有的引路蜂,若是在人身上留下独特的味道,引路蜂便会循着气息找出那个人的所在,霍斩言的声音和缓:“找人跟着它,三日后,把天水涯的图纸交给我。”
  老洪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家楼主的打算,他早就计划好要利用那位萧萧姑娘寻找进入神龙教的路,他望着霍斩言,神情之间有些不忍:“楼主既然喜欢萧姑娘,又何必……为难自己……”
  霍斩言闻言,抬眸看向了老洪,眉目中有些茫然。
  喜欢么?
  嗯,是喜欢的吧。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淡淡的开口,语气悲凉而和缓:“喜欢,是什么……这种东西,我从来就不想懂……”
  他喃喃的说着,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从决定接管江月楼开始,我的人生便由不得自己做主,答应了父亲的事,便是死了,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完成它。霍家人的噩梦终将散去,等拿到萧孟亏手里的灵珠,我会带着江月楼,带着你们走向那至尊之位。”
  霍斩言的神情落寞而孤独,十岁,在其他的孩子还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之时,他便已肩负起这样的责任,以及这样绝望的人生。他也曾有过稚嫩,也曾有过胆怯,但这些懵懂无知在整个江月楼面前,就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
  是谁说人这一生,经历过沿途的风雨,悟开了,看淡了,走着走着便老去了。可是对他而言,一个人若是开始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便是成长和衰老的起点了。恍惚中,他的心,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年。
  第74章 心愿与身违(二)
  三日之后,江月楼的人果然将天水涯的图纸送了过来,左岳盟的客房中,霍斩言手里握着那张图纸,视线打量过笔墨勾勒的路线,温淡的唇角逐渐勾起冰凉的笑意。
  原来想要进入天水涯,除了丛林中的那条主道外,还另有一条险峻之路,可以穿过山崖直接到达神火宫,这样一来,在龙懿文和卓鼎天攻打神龙教的时候,他只需从小路先行进入神火宫,杀了萧孟亏取来灵珠,不仅可以掩人耳目,瞒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还可以避免跟守卫神龙教的教众冲突,一举两得。
  他走到书案前,抬笔润墨,仅在图纸上勾勒几笔,便将那条小路给遮掩了过去。
  “霍师兄,”卓玉娆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拎着食盒走进屋中,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我做了一些点心,爹爹说味道很好,可以拿来给霍师兄尝尝。”
  旁边的老洪见此,不由调侃道:“到底是卓盟主要姑娘送来的,还是姑娘自己愿意送来的?”
  卓玉娆羞得脸色一红,低声道:“自然是爹爹要我送来的。”
  老洪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原来卓姑娘这么不待见我们楼主,楼主,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不是的……”卓玉娆脱口否认,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只得看向霍斩言嗫喏道:“霍师兄,玉娆不是这个意思……”
  霍斩言不紧不慢走到桌子边,微微侧目,语气里透着威严:“老洪……”老洪立即站直了,神色俨然,握着双手不说话。
  霍斩言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盒,颔首淡淡道:“多谢师妹。”
  卓玉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小心翼翼抬首看他,转身将食盒打开,捏出一块枣糕:“霍师兄,你尝一尝,若是喜欢,玉娆明儿再送些来。”
  注视她紧张试探的神情,霍斩言不动声色的蹙起了眉,缓缓垂眸望着那块枣糕,不紧不慢捏在手里,片刻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恐怕会糟蹋了师妹的一番好意。”
  说着,他将糕点送到卓玉娆的唇边,语气清淡而温柔:“不若师妹一起吧。”
  老洪瞪大了眼睛,一副出门遇见鬼的模样,要知道他家的楼主可是从未亲近过姑娘的,如今竟然拿着糕点去喂人家,而且明明是那么放肆无礼的动作,搁在楼主的身上,竟也有着无比优雅的意境。
  卓玉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
  霍斩言平静看向了她,声音温雅又有疑惑:“怎么了?”
  卓玉娆极力掩饰着惊慌,尴尬解释道:“我……我刚用过午饭,现在还不饿。”
  霍斩言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卓玉娆目送他把那块糕点送到唇边,她黯淡下目光,侧过头看向别处,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糕点触及到唇瓣的瞬间,霍斩言又迅速的移开手去,倒退了几步坐在木桌的凳子上,偏过身子掩唇咳嗽了起来。
  他的气息奄奄,因为呼吸不畅,所有脸色有些病态的绯红,一只手按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极力掩着咳嗽,孱弱的身体微微轻颤着,令人看了便觉得心酸。
  老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一步:“楼主,你怎么样……”
  霍斩言侧手制止了他,摇头示意老洪自己没事,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折腾,才终于好了一些,却还是虚弱无力的轻咳着。卓玉娆蹲在他的身边,抬头注视着霍斩言,神情之间隐约有些担忧:“霍师兄,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霍斩言微微喘息着,望着她的目光清淡,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即疲惫的合目点了点头。他的眼眸低垂,视线触及到卓玉娆手腕露出的伤痕,顿了顿,淡淡的开口:“老洪,把书案上的那个玉瓶拿过来。”
  老洪连忙哎了一声,阔步走过去,将玉瓶拿过来躬身呈到霍斩言的面前。霍斩言伸手接过,望着卓玉娆浅淡的微笑着:“这是百花谷的谷主送给江月楼的礼物,可以疗伤去疤,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有什么用处,便转送给师妹吧。”
  卓玉娆一愣,呆呆的目光望着那只玉瓶,小巧精致,通体晶莹剔透,甚至透过圆润的玉质,都可以看到里面淡紫的药汁。
  百花谷向来擅长调制伤药,据说用他们的药汁涂抹在伤口上,不仅可以迅速疗伤,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过调制这种药汁极费功夫,也因此,许多人都是求之不得。既然是百花谷的谷主亲自送给江月楼的,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她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衣袖,将锁链的伤痕掩饰过去,默默垂首:“这样珍贵的东西,霍师兄还是自己留着吧。”
  霍斩言微微的笑了,苍白的容颜倒映在目光里,像是一吹即散的云雾:“我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这种东西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将玉瓶放在卓玉娆的手里,声音温凉无力:“好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在我这里耗着了。”
  卓玉娆心知他体虚气亏,需要多加休养,于是站起身来,轻着声音道:“霍师兄,你好好歇息,玉娆过几日再来看你。”
  霍斩言温和的点头,侧过首来:“老洪,你代我送一送卓师妹吧。”
  老洪哎了一声,走上前伸手引路:“卓姑娘,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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