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看不见的恶
chapter 40
四人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
回程的路上, 薛芃始终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陆俨看了她几次,知道她为什么失落, 本想安慰, 却是欲言又止。
薛奕不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不是nobody,而是亲人, 既是韩故的执念, 也是薛芃的。
薛芃对薛奕一向戴着滤镜,要让薛芃接受一个截然不同的薛奕, 那一定会建立在打击之上, 需要时间来接受。
这层道理, 陆俨明白, 薛芃更明白。
他们以前接触的案子, 无论真相多么难以接受, 当事人的家属遭受多大的打击,他们都只是局外人,要冷静客观的去开导。
如今换做是自己, 才真的体会到个中滋味。
回到家里, 巴诺一如既往地凑上来, 薛芃也微笑的揉着它的狗脑袋。
可是就连巴诺, 也感受到薛芃的情绪低落, 等薛芃坐下时, 也跟着爬上沙发, 靠在她身边,用头蹭着她。
陆俨先上楼冲了澡,收拾好卧室, 下来见薛芃依然坐在那里, 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巴诺的毛。
陆俨走过来坐下,薛芃说:“你看,连巴诺都感觉到我不高兴了,反倒是人与人之间,就算是亲人朋友,也会隔着一层,好像从未了解过……”
陆俨笑了下,问:“你有没有注意过,巴诺做出不同的动作,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样?”
薛芃的注意力被稍稍转移:“哦,比如呢?”
陆俨看向巴诺:“比如,它会分辨什么是示好,如果你抱着它,叫它的名字,亲它,它都明白,那是你对它的爱,它会一直围着你转,会不停的蹭你,舔你。”
薛芃也笑了,叫道:“巴诺。”
巴诺立刻看她,还蹭过去。
陆俨又道:“出任务的时候,如果是遇到紧急情况,它会叫,但如果是发现一些目标是静态的,它认为是有问题的,要提出预警,就会在目标物的面前趴下,做出准备出击的姿势。不过要是遇到它喜欢的食物和人,它就会用坐下的方式。”
“是么?”薛芃想了下,似乎还真是这样。
“嗯。”陆俨说:“它虽然不会人类的语言,却也用了它的方式来和人类沟通。而人与人之间,虽然有共通的语言,可惜语言这种东西太过匮乏,很难表达心里的真实感受,甚至无法传达情绪的高低起伏。但是站在我的角度看,我倒是认为你和薛奕之间并没有膈膜,你们彼此关心,互相爱着对方。如果有隔膜,你不会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找到真相。”
薛芃想不到陆俨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听到后面,她又释怀了些,便跟着点头。
陆俨见状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姐妹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但我想,她一定是让你感觉到安全感,让你信任她,也让你感受到之间的爱。你看咱们接触过那么多案件,很多都是亲人或是熟人作案,见多了一家人仇视的画面,我反倒觉得,你和薛奕之间的情感十分难得。”
是啊,虽然她还不知道薛奕做过什么,也没有见过薛奕的另一面,但不可否认的是,薛奕对她是真心的,她对薛奕的怀念也是真的。
而薛奕在她的印象当中,始终都是一个很“真”的人。
她之所以觉得受到冲击,一时无法接受,这很大因素是事情来得太快,而且颠覆了认知,令她的情绪有了波动。
事情已经发生了,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接受还是拒绝而改变。而作为薛奕的妹妹,薛芃听到韩故口中的她,方紫莹口中的她,霍骁口中的她,又对比自己知道的她,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选择接受现实,消化和理解,不要让它们走向偏激。
想到这里,薛芃笑了下,说:“真奇怪,我又被你说服了。那我去洗澡了。”
反倒是陆俨微微一怔:“嗯?真想通了?”
“嗯,起码暂时不会钻牛角尖了。”薛芃边说边起身,绕过沙发的同时,撂下一句,“哦,记得做俯卧撑。”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笑,以及两个字:“遵命。”
……
翌日一早,侦查支队分批开始行动。
上午,秦伟就被带回警局,同时支队还申请到搜查令,对秦伟名下的ktv和物业进行搜查。
像是这种规模的地毯式搜索,就算是个普通人都禁不住,但凡家里藏了点色情刊物,或是不可描述的小片,都能连根翻出,更何况是秦伟这样到处都是破绽的屋子。
在秦伟的家里,刑侦支队和禁毒支队,发现了不下十种的第三代新型毒品,在国内都属于管制类药物,购入来源基本是海外。
而秦伟的电脑,交给电子组破译密码之后,还在里面发现大量录音和监控视频。
原来秦伟不仅会家和办公室里放置监控,还有二十四小时开着录音笔的习惯,走到哪谈事都会录下来。
另一边,薛芃和电子组的同事,也在秦伟的ktv的办公室里找到若干个监控设备,还翻出七支录音笔。
后来问过ktv的服务生才得知,原来有时候秦伟会约生意上的客户,到办公室或是包房里谈生意,有的客户比较敏感,尤其他们之间谈的生意是见不得光的,所以都会要求秦伟把监控关上。
谁能想到,秦伟配合的关掉监控,却还留了录音笔,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在要挟刘吉勇一事上占了大便宜,后来就食髓知味了,总觉得能靠这手可以继续发财。
结果就应了那句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录音就等于把“买|凶|杀|人”和新型毒品罪证,直接送到警方手里。
……
同一时间,陆俨和许臻也赶去男子监狱,针对到手的证词和物证,对前副局长、陈末生等人进行核查。
前副局长对于薛益东的车祸案调查十分配合,他因为贪污数目过大,知法犯法,而且情节严重,被判了无期,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出去了。
到了监狱里,所有囚犯都会面临一个个人“业绩”问题,就是通过挣分,来换取减刑机会,即便是前副局长也是一样。
而薛益东的车祸案和这位前副局长之间的联系,也就是贪污受贿问题,所以他只要配合调查,多提供资料和证据,只会对他的刑期有利。
这位前副局长说,以前滥用职务受贿的事沾了不少,当时他已经将大部分证据都上交了,只稍稍隐瞒了一小部分,且认错态度良好,还尽数归还贪污款项,为的就是争取宽大处理,否则以他的犯罪程度,死刑都够了。
前副局长还感叹道,霍家人真是不容小觑,二十年前还只是中型企业,到了十年前就已经跃居江城前列了,还把政府的关系打通了,听说不仅在市局里有人,在各个重要部门,也有自己的眼线。
最起码在他被抓入狱时,霍氏集团还是如日中天,而那时候的霍廷耀和前副市长还是朋友。
接着,前副局长还提供了一个重要“证据”,那是一个保险箱,是以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在十八线小县城的长辈身份开的,里面有一些汇款证据,还有一个他手写记录的笔记本,那上面都清楚的记着他和霍家的金钱往来。
而霍家与他联系和行贿的手段,一向都很隐秘,都是通过海外账户将钱打入这个亲戚的户头。
至于为什么单独留下这份证据,前副局长说,当初他被抓时,霍家的势力还是如日中天,而他已经是丧家之犬,所以当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想着当时霍家“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能力,万一要是像当年收买他一样,收买了负责调查他这个案子的人,那这些证据岂不是白交了?
于是,经过这番思量,前副局长就决定暂时按下不动,万一以后能派上用场再说。
反正他当警察大半辈子了,真是多贪的人都见过,无论眼下多风光,都有到时候的那一天,霍家人也是一样。
只是千算万算,想不到刑警队来人,却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起车祸案。
当然,前副局长这样做,里面必然是有一些私心,陆俨和许臻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没有点破。
身为警察,大家都了解司法制度,也清楚什么样的证据更有力,哪些是关键的,哪些是次要的,排在前面的功劳自然都是牵扯重案、要案的。
警方一旦开始对霍家人展开调查,那必然是大动作,牵扯的是大案子,如果他能拿出有力罪证,“协助”后来人破获此案,这功劳自然不是一般案件可比的。
……
审讯前副局长之后,陆俨和许臻又分别见了刘吉勇和陈末生一面。
刘吉勇反应全在预料之内,他想不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竟然还翻出了秦伟帮他杀妻一事。
只是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是躲不过死刑了,那么多一件,少一件,他也没必要再做垂死挣扎,所以很快就认了。
至于陈末生,他的精神远比上次见面时要好。
陆俨将目前的调查进度和他提了两句,没有细讲,但也足以令陈末生知道,害死陈语的幕后元凶,如今已经是一个死,一个等判,还有一个正在审讯期。
陈末生听过之后,泣不成声。
直到狱警将陈末生带走,陈末生都没有完整的说出一句话,只是用眼神和动作,对陆俨表示感谢。
陆俨目送陈末生离开,看着他苍老的背影,并不灵活的腿脚,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常智博最后的模样。
下午,陆俨和许臻离开男子监狱。
就在回程的路上,支队打来电话,说是已经通过天网系统,锁定了常智博生前经常活动的区域,还拍到常智博购买生活用品的画面。
于是,片警就去附近的房产中介核实,发现常智博确实在该片区里租了房,虽然用的是假名,但供的假|证|件上的照片确实是本人无疑。
现在已经通过房东,允许将门打开,让警方进去搜查。
……
常智博租的房子处在一个老小区,是小户型,房子有些简陋,墙壁也有掉落的现象,布置也很简单,只是个单人套间。
小厅的活动区域不大,放两个大柜子和一个冰箱就满了,小厅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通向卧室。
卧室也不够宽敞,常智博的私人物品也很少,他对物质没有多大需求,反倒是金属质的书架上摆的满满当当。
薛芃刚踏入这套一室一厅时,第一眼就被卧室里的那块巨型白板吸引了注意。
那一整面墙都没有摆放家具,只在墙壁前立了那块白板,上面的笔记密密麻麻,不仅贴着人物照片,标注关系线,还以手写的方式标注了很多细节过往。
无论任何人看到它,都会震惊于常智博的心思缜密。
薛芃盯着看了许久,等程斐将这些信息拍下来,她这才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将上面的照片一张张摘下来。
然后,他们又在书架上发现了很多常智博和st成员,从计划行动,到实验可行性,到具体实施的所有记录,巨细无遗,让人看了直打战栗,比如霍雍被分尸的厂房平面图,临时手术室的布置清单,绑架霍雍的具体执行计划,选址应在哪里,如何躲避监控,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车辆,走哪条路才能最大程度的规避风险,等等。
前一夜,薛芃在韩故身上见识到的执念,如今再和常智博相比,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想来也是,这些资料不管是调查还是策划、总结,不仅需要高智商,还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大量的时间,若非心有执念,又怎么会坚持到现在。
薛芃翻看着那些笔记,通过每一页的落款时间,以及笔迹的潦草或工整程度,大约可以分辨出,有哪些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笔,有哪些是突发奇想,临时记下,过后又逐步修改,甚至推翻。
除此之外,常智博这里也有一份江城化工厂的发展记录,是以地图的方式呈现,有的年份比较详细,在江城地图上标注了各个化工厂的规模和属性,是否违规建设,是否对附近的河流和土壤有危害,而有的年份就比较粗糙,还有的是三到五年为区间。
而比较详细的部分,基本都集中在二十年到十年以前,大部分都在旁边画了小叉子。
这要是换别的警员来看,一定猜不到原因。
但薛芃看在眼里,汗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
常智博的前半部分地图记录,和薛益东留下的那些笔记,是可以拼到一起的!
薛益东是用文字记录,写的是化工史,内容详尽,像是文献,而常智博留下的则是平面的,直观的地图标注。
如果将薛益东的文字,按照年份逐一分配到这些标注上,就会呈现出一整套完整的江城化工史。
而旁边打了小叉的,应该就是以薛益东车祸案为标准的,逐步排除嫌疑的工厂。
薛芃深吸一口气,将摊开的地图又小心翼翼合上,标注物证编码收好。
再一转眼,就在快要掏空的柜子最下面那层,发现了一个用来装字画的长圆筒。
薛芃将圆筒拿出来,刚打开盖子,就听到程斐说:“这面墙上,之前肯定挂过一张横幅字画,你看,还留了痕迹。”
程斐这会儿正面向着放矮柜的墙,背对着身后的白板纸。
而就在这面墙的上方,距离天花板二十厘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白色痕迹,四周的墙壁和中间相比有点发灰发黄。
那块痕迹,薛芃刚才也注意到了,而且这屋里有一股焦油的味道,找到的常智博的衣服上也有这种味道,他应该经常闷在屋子里抽烟,墙壁上的痕迹就是这样留下的。
也就是说,常智博曾经在墙上挂过一幅字画,后来摘掉了。
薛芃放下圆筒的盖子,将里面的卷轴拿出来,遂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摊开。
显露出来的是装帧的锦绫,底色为金,上面有着暗纹,描绘着仙鹤和云彩,随即宣纸的边缘一点点露出来,直到落款那行小字以及印章映入眼帘。
就在这个时候,陆俨和许臻赶到了。
两人刚进门,方旭立刻上前,将现在进展跟陆俨汇报。
等陆俨进屋一看,就见到角落的柜子前,薛芃正蹲在那里,盯着手里的一幅字画发呆。
陆俨走过去,正准备开口,目光下意识扫过,刚好也看到了字画的落款。
那上面既写了时间、地点,还写到“智博兄,存念”。
薛芃抬起头,和陆俨的目光对上。
陆俨嘴唇动了动,有些恍惚,随即轻声说:“打开看看,写的是不是‘立地成佛’。”
薛芃没说话,只将卷轴展开。
果然,是“立地成佛”四个大字,用的是行草。
陆俨回忆道:“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那天就在旁边。”
薛芃起身说:“看来秦副市长,之前就看出端倪了,他写这四个字,也是希望常叔叔能放下屠刀。”
随即薛芃又指向那面有痕迹的墙壁,说:“这幅字原本是挂在那里的。”
陆俨和薛芃一起看过去。
那两面墙是对立的,一面是白板纸,上面罗列了常智博整个犯案的思路,另一面就曾经挂着这四个字,那是常智博在深渊面前徘徊时,老朋友对他的呼唤。
是选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是跳下深渊,粉身碎骨?
也许,常智博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也曾经挣扎过,犹豫过,内心也在经受着煎熬,也被两种力量,两种声音撕扯着。
但最终,他还是将那四个字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