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夕

  李景珑怔怔看着鸿俊,雪花纷飞,小鸿俊一身单衣,静静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珑马上上前,拉着,“别着凉了。”
  “谁来了?”小鸿俊问。
  “我爹。”李景珑短短顷刻,便判断出了这一夜的情况,答道。
  先前李家与孔家一同过年,李父与孔宣喝酒,倒也合理,小鸿俊便不再怀疑,年夜间,外头还有不少孩童在守岁。
  “回去睡。”李景珑搂着鸿俊,将他往房里送,小鸿俊不断挣扎说:“我睡不着!”
  李景珑远远地听着爆竹声,说:“嘘,年兽要来了。”
  “还没见过呢,年兽究竟长啥样?”
  李景珑突发奇想,说:“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李景珑先是带小鸿俊回自己家,父亲已睡下了,李景珑便找出两年前的衣服让鸿俊换上,牵着他出来,又往马监去,偷了匹马,翻身上去,再将鸿俊拖上来。
  “我还没骑过马呢!”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抱着他,李景珑笑着说:“我也是才学没多久!”
  鸿俊:“……”
  李景珑带着他,到得西明寺前,推开门,寺里僧人正在预备开年祈福,迎接前来朝拜的长安百姓,两人便偷偷进后院,到得一个木梯前,这木梯乃是僧人们悬挂祈福金幡所用,一时尚未撤下,李景珑便与小鸿俊爬上寺顶,往东边望,黑夜里守岁的长安仍是点点灯火。
  “你看。”少年时的李景珑指向长安城。
  “哇。”小鸿俊坐在屋顶的金幡上,李景珑趁着他不注意,在他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下。
  鸿俊:“……”
  这个时候,鸿俊尚以为面前九岁的李景珑还是当年的李景珑,一时按捺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珑登时满脸通红,小鸿俊带着笑意,与他的唇分开。
  “我快搬家了。”小鸿俊认真地说,“你相信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李景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长安。”
  小鸿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鸿俊心潮起伏,忽然说,“那只妖怪,总有一天会吃了我,到得那时……”
  李景珑:“不会。”
  “……这是我的命。”鸿俊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长安,说,“天地戾气本该被魔种吸引,让我成魔。若被獬狱夺走,反而更危险,景珑,答应我,如果我成为天魔……”
  “我说,不会。”李景珑认真道,鸿俊一怔,转头看着李景珑。
  “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让妖怪出来。等我,鸿俊,我会学好法术,总有一天……”
  鸿俊听见李景珑说出“鸿俊”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鸿俊的?而就在此刻,九岁的李景珑按着七岁鸿俊的肩膀,低头吻了上来。
  鸿俊的梦境飞速动荡,随着一阵风吹过,天地“唰”一声扩展到无限远,鸿俊与李景珑的身躯不住成长。
  鸿俊睁开双眼,在李景珑怀抱中醒来,李景珑眉头深锁,低头看着鸿俊。
  兰陵琥珀内,梦醒的瞬间,鸿俊发现身边已换了人,下意识地朝后一仰,惊讶地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那惊讶的目光,喃喃道:“我……我们以前就认识?鸿俊,发生过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鸿俊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李景珑道:“那是你的过去?鸿俊!告诉我!”
  鸿俊推开李景珑,李景珑迫切地说道:“鸿俊!”
  兰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兰花香飘在微风中。
  陆许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头,沿酒肆二楼出得露台,西市已歇,暮鼓一声接一声,莫日根正蹲在露台上,如一只眺望夕阳的狼。
  他听见脚步声,问也不用问,便知是陆许来了。
  “你帮鸿俊入梦了?”莫日根问,“正打算唤醒你俩。”
  陆许“嗯”了声,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极少与莫日根说话,当即来到栏前,半趴在栏上,与莫日根一同望向远处。
  “看见什么了?”莫日根又问。
  陆许答道:“关你什么事?”
  “只是将他当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语道。
  陆许本想嘲笑莫日根几句,却打消了这念头,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见了一个,小时候很寂寞的孩子……”陆许出神地说,并看着夕阳下的市集,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见小时候的鸿俊与李景珑,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半是羡慕,半是惆怅,曾经的他比鸿俊更寂寞,初长大时,便被送到沙洲县,交给了守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傻子,到哪儿都被人捉弄欺负。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莫日根听见陆许说起鸿俊的小时候,突然便问道。
  陆许不答,却想起了风雪夜里,关城下,他睁大了双眼,看见莫日根的手掌发着光,按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儿?”
  “这傻子别的不行,跑起来倒挺快。”
  “你可曾想过,自己将去往何方?”
  在他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总是在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没有尽头,他也到不了尽头。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这无涯的世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既然他没有来,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个河西,却从未为什么驻足过,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侧头,突然朝陆许说:“对不起,陆许。”
  陆许眉头一皱,再一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先前我想不明白。”莫日根道,“我……不像长史一般,我以为我……可是我……其实都怪我,你别生气……”
  陆许:“???”
  莫日根思来想去,又道:“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陆许不耐烦道。
  莫日根思忖片刻,仍未转身,背对陆许,说:“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陆许说,“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莫日根侧过身,手指比画,尴尬道:“我是说……我和你。”
  陆许:“……”
  莫日根见陆许不语,忙解释道:“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说着他不敢直视陆许双眼,又转过头去,自言自语道:“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陆许说,“我也没喜欢过你。”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舒了口气,说:“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许嘲道:“简直莫名其妙。”
  莫日根挠挠头,要再说什么时,陆许却转身走了。莫日根一怔,转头望,想去追陆许,陆许的身影已在楼梯前消失,然而这一刻,莫日根心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些惆怅与愧疚,仿佛伤害了陆许一般。
  楼下传来交谈声,暮鼓已歇,鸿俊先出了酒肆。
  “不要问了。”鸿俊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李景珑跟在后头,陆许却一阵风地下来,问:“走了么?”
  陆许提着鸿俊的行李,随手朝他一扔,鸿俊接过,放在马鞍上,李景珑环顾四周,朝陆许说:“不必通知他们了,我俩这就出城。”
  “当心点。”陆许朝鸿俊说。
  鸿俊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莫日根在二楼屋檐处站着,朝下吹了声口哨,李景珑说:“长安就交给你们了,驭!”
  莫日根剑指遥遥一挥,鸿俊在前,李景珑跟在后头。
  鲤鱼妖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喊道:“晚饭还没吃呢你们!”
  “你总是这样。”李景珑策马追在后头,喊道,“能不能别跑?”
  鸿俊放慢速度,转头看李景珑,说:“你答应我不问,我就不跑。”
  李景珑让步道:“行,我不问,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一句也不再问了。”
  鸿俊这才放慢马速,此刻长安已开始宵禁,全城戒严,却无李景珑通缉令,兴许在杨国忠劝说下,李隆基仍留了一手,一旦治了李景珑欺君之罪,便无法再改口。
  李景珑往东城走,出示腰牌,再使离魂花粉让守城军打了个喷嚏,便开了门,与鸿俊一路出城。到得旷野上,方渐渐放慢速度,鸿俊在前,李景珑在后,两骑一前一后走着。
  鸿俊时不时回头看李景珑,不禁想起了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是时明月当空,道边绿油油的田浪沙沙作响,李景珑出了城后,反而没有再追上来。鸿俊停在前头等他,李景珑反而驻马不前。
  “你怎么啦?”鸿俊远远问道。
  “你说呢?”李景珑道。
  鸿俊不吭声了,说:“走吧。”
  李景珑那眼神中充满愤怒,鸿俊知道他生气了,但他仍有着自己的坚持,只怕有些事,让李景珑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我不想说是……”
  “别说了。”李景珑答道,“我答应了你不问的。”
  “那就走吧。”鸿俊调转马头,说道。
  两人又骑马跑了一小会儿,鸿俊已有些困了,夜中出城不容易被抓,但连夜赶路仍有些吃不消,李景珑也未与他并驾齐驱。
  “咱们找个地方,歇一宿吧。”鸿俊又道,“我困了。”
  李景珑还是不说话,鸿俊便说:“你看前面那村子怎么样?”
  鸿俊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景珑,想赔罪,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我什么也不告诉你。”李景珑说,“你不也是?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鸿俊说:“那不一样。”
  李景珑:“怎么不一样了?”
  鸿俊:“你说过不再问的。”
  李景珑:“我没问,咱们在谈另一件事了,不是么?”
  两人对视,李景珑眉头微微拧着,似乎还在生气,鸿俊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别气了。”
  鸿俊不会哄人,向来都只好实话实说。李景珑说:“那你要做什么?”
  鸿俊打量他眼色,问:“你想我做什么?”
  李景珑说:“待会儿没人的时候,就和我亲热。”
  鸿俊便点头说:“好。”
  又埋头跑了一段,李景珑的距离近了些,鸿俊转头看他,李景珑的脸色稍和缓,鸿俊说:“这儿没人了。”
  李景珑答道:“荒郊野岭的可不行。”
  再往前一段,在一个村庄前停下,村庄后有一码头,临近天亮时,码头上聚了不少人。
  “为什么不骑马?”鸿俊说,“沿函谷|道出去不是更快么?”
  李景珑说:“往函谷关去,四处驿站都是安禄山与杨国忠耳目,容易被发现。”
  李景珑示意鸿俊先等着,在那货船前与船老大交谈,是时渭水与黄河一带的船只并不载客,只运送货物。李景珑四处看看,买了点东西揣怀里,使了些银钱,叫鸿俊过去,将马牵上船,让他别多说。
  船老大得了钱,带他们往船尾去,说:“咱们水路不比陆路快,却也平稳,两位官爷且先歇着,一应事宜,随时吩咐就成,您两位沿着船舱往里走,最里头就是。”
  鸿俊还是第一次坐船,顿时充满了好奇,这船承货极多,乃是前朝炀帝的龙舟改成,隋家江山易主后,李家欲烧掉炀帝上百舟驾,遭魏征所阻,改作货船,以运送物资所用。建造时集结了全国工匠之力,又以顶级木材制成,其间修修补补,竟是百余年未腐,仍能在黄河中往来。
  那大船上下分六层,载满了粮、酒、瓷器等不宜陆路颠簸之物,尾舱又有宽敞大间,墙上六扇窗,靠墙处置一大榻,以屏风隔内、外两地,外头铺一毯子,还有案几与香炉,想必是供朝中监运不时上船跟货时所住。
  “这房间挺……”鸿俊刚进去,话说到一半,被李景珑搂住就亲。
  “先让我看看!”鸿俊忙道,李景珑把他放开,鸿俊往榻上去,逐一打开窗,只见天蒙蒙亮,下头还在上货。窗上又有纱窗,拉下之后,凉风习习。
  李景珑转身上了门上插销,除却外袍,解开武袖,上得榻来,竟是一刻也不能等,将鸿俊按着,低声道:“快,想死我了。”
  鸿俊:“……”
  李景珑抱着鸿俊,说:“我还在生气,你要怎么哄我?”
  鸿俊笑了起来,一手覆在李景珑的侧脸上,主动亲了上去。李景珑声音戛然而止,睁大了双眼,鼻息陡然急促起来。鸿俊专注地亲吻他的唇,那举动十分笨拙,李景珑不禁热血上涌,一阵晕眩,伏身下去,将鸿俊按在榻上,低头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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