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啊,你丫就是一口锅,下面是火,上面是我——横岛万岁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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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相与老猴的对话还在持续,对方不时地用些酸言酸语,拐弯抹角地损着世尊大人,损着须弥山,损着佛的颜面,让叶相好生头痛,而他又不可能与这浑然天生的石猴讲什么人情道理,知道讲也讲不明白,所以便开始感觉臀下便是浸在堆满了红椒、花椒的红油火锅亮汤中,好不难受,又滑又腻又麻。
终于他忍不住了,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大圣……”
话没说完,老祖宗的狂笑又响了起来:“文殊,这是你这辈子第六次口不择言礼敬阿弥陀佛,想这归元寺又不是净土宗,你又不是观音菩萨,西方净土乃是须弥山灭山死敌……阿弥陀佛?阿你个头啊。”
叶相一窘道:“那又如何?”旋即他眼珠子一转,微笑道:“大圣真要小僧认了文殊菩萨的尊位?”
老祖宗说道:“不论是什么东西,总得明白自己是谁,这样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出最合适自己利益的选择。不错,我就是要逼你承认,你……就是文殊!”
“不用逼了。”叶相微笑说道:“若我是文殊,我便要唤你一声猴子。”
……
……
茅舍里安静了少许,老祖宗的怒骂终于传了出来:“你这小和尚恁不恭敬。”
叶相状作无辜道:“关于菩萨的记忆里,在须弥山上那七八百年,菩萨一直唤你猴子。本要唤你斗战胜佛,你偏说那佛位是个假的,没甚意思,不如按老规矩喊你猴子来的亲热。”
老祖宗语塞,当初叶相还是第一大菩萨的时候,两个人虽然谈不上亲热,但毕竟有过几分交情,老猴老猴,以文殊大菩萨的身份倒也喊得……只是,这已经是五百年过去了,如今这世的文殊菩萨,是老猴由小到大看着长大的一个年青和尚,要从这年青和尚的嘴里吐出老猴二字,偏生自己还要喜滋滋应着,这滋味儿,确实不大地道啊。
所以老祖宗咳了两声,立意要把这桩称呼公案唬弄过去,咧着嘴喊道:“俺家说啊,叶相你不上天,难道准备在省城呆一辈子?俺那徒儿向来与你交好,感情不假,莫非你就眼睁睁着看着他在天上受苦,而你现在明明有了大菩萨神通,却不理不睬,这……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老祖宗只是心忧易天行与小易朱死活安乐与否,所以每一字每一句都诱着叶相僧上天帮忙打架。
叶相僧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曾在这寺中服侍你二十余年,为何就不怕我上天之后,遭逢更惨?”这是实话,叶相身为佛祖第一顺位继承人,在如今西天净土独大的佛界中,毫无疑问是净土的头号通缉犯,如果他贸贸然上天,狙杀了他数十世的大势至菩萨,怎会轻易放过他。
老祖宗沉默少许,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幽幽说道:“你本是须弥山上头一位,佛祖失踪之后的诸多事由,你如果不勇敢担起,又由谁来担当?前几年你与我徒弟亲眼看着普贤坐化,他已经担了五百年,难道你便担不得?”
叶相亦是一阵沉默,道:“不是担不得,也不是担不起,只是不知去路如何,一颗无尘心中,仍有极大疑惑。”他抬起含蕴着清湛之光的双目,看着那石阶上的老猴落寞身影,忽然心头一酸,叹息道:“大士扔童子下界,是与你交待过的事情,当时她是如何说法?”
老祖宗站起身来,外围的金刚伏魔圈嗡嗡叫着,似乎十分畏惧。他淡淡道:“困于人世数百年,尝试过数次破这天袈裟与佛光大阵,却每每差之少许,我与佛祖之能仍有些许差距。”
或许,这是老猴一生中,难得的自承比不过某人。
他接着说道:“而后一日,观音菩萨由天而降,言道要遣童子下世来助我脱困,其时我心忧师傅生死,不知他这数百年来可曾受了什么苦,所以一口答应菩萨,由我收童子入门,助他修行。其时心中想法自然自私,心道童子若能助我脱困,我教他少许又有何妨?”
老猴微微笑道,浅粉红色的紧身内衣领口外的猴毛微微颤抖:“后来易天行这傻瓜被我诱入了归元寺,其后又和人间那些修士打来打去,依我看,只怕这些都是观音菩萨给他安排的磨炼吧。”
“也正是易天行入了归元寺之后,和那个秦什么来着的小姑娘闹了一通。”老祖宗阴阴说道:“那一次,是我离脱困距离最近的一次。也正是如此,我才相信了观音菩萨的话,看来童子降世,真的可能帮到我脱困。但万万料不到,事情后来的发展会越来越复杂,我一开始就很担心易天行,生怕他夹杂到佛土里的那些破事儿之中,那个春日之梦中,你领着须弥山一干佛性狂呼着找到佛祖,我只好赶紧入他神识,驱散了你们,就是怕这事。”
……
……
“便是那个梦,童子梦中有我,我的梦中有数十金身罗汉……做了一梦,我却慢慢醒了。”坐在墙头的叶相僧叹息道。
“童子此世,最恨他人操控自己生活,加上他面上疏朗,实则心思细腻,只怕早就将这些事情看明白了,只是刻意不点破而已。想无数年前,佛祖自远古破空而归,携回一火种,那火渐修成人形,又入世重生为王子。佛祖命我、普贤、观音、各长老、比丘、居士、夜神合计五十三人,与童子共参佛法。其时须弥山众便有疑问,这童子究竟将来有何造化?竟需要佛祖如此看重?不料五十三参罢,佛祖仍令观音菩萨携童子四处云游,而无一句交待。”
“直到佛祖失踪后的今世,童子再现人间,似乎这一遁一现之间,隐隐有何关联,所以我须弥山众人,才将寻找佛祖去向的重任压在童子的肩上。”
老祖宗自嘲笑道:“便是俺家,似乎也将脱困之事,全数压在这可怜徒儿的身上了。”
叶相僧微笑说道:“大圣与童子师徒情深,即便没有观音菩萨暗中筹划,只怕他也见不得您长在草舍之中受苦。”
老祖宗沉默少许,忽然寒声道:“怕只怕,这师徒情份,也是观音菩萨暗中设计出来,若……若真是如此,这情份不免有些凶险,俺家一世,最恨他人利用这两个字,若真是观音菩萨有甚旁的凶险念头,俺家……俺家……”他忽然住口,因为发现,即便自己是在被那菩萨利用,似乎自己也动不起什么狠心来。
毕竟一千多年前的取经路上,自己已经“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过一次了。
……
……
“南无我佛。”叶相僧恭谨礼赞道:“前有五十三参,后有五十三参,如此庞杂之事,定然是佛祖亲自设计,大圣无需多虑,只需与小僧共看此事如何了局。”
“不看了。”老猴轻轻撮撮手指,装着青色果酒的酒瓶子被他下意识里撮成了一片淡白色的粉末,“再等几个月,如果天上还没什么消息,俺家要再试一次。”
“也好,到时候若我在省城,我来看住这天袈裟。”叶相僧抬头,看了一眼,在这天上一直飘着的,明明有清心宁气之能,却让人们无比烦恼的青色光影大袈裟。
轻描淡写间,一猴一菩萨,便定下了数月之后的那场惊天之事。
“若在省城?”老祖宗额上乱毛一耸,哼哼唧唧道:“你又不上天,还敢到处跑?小样儿不会打架,离俺家太远,当心被大势至活吞生吃咯。”
叶相僧呵呵笑道:“童子一人在天上,我总得做点什么。虽然不上去,但总能诱些人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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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省城坐火车到了太原,然后找到乱嘈嘈的客车站,在站外坐上了一辆依维柯,叶相僧穿着风衣,戴着口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患了感冒的旅行者。
如今世态炎凉,一旁的旅客们也不会投来多余的关注目光,而是在面上露出几分厌恶和躲避的感觉。倒是客车上的服务员问了他几句,还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叶相僧忙不迭地谢过,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车旁看着窗外的风景,以他如今的神通,想在须臾间游遍中国,其实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很在意此行,刻意与世俗人群一起,坐着世俗的交通工具,看着世俗里的景致。
像是在对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人间告别一般。
直到此时,他才深深了解了易天行为什么一直顽固而执着地将自己嵌进俗世的生活里,不到最后,决不放手。
世俗之中,亦有真趣。
看那道路两旁野花点点,蒙尘灰树颓然无力,偶有面相各异的路人或坐或行,或赶着驴,在那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行走着,为着生活里的具体事由忙碌,道路上洒着一些叶相僧不知道名字的谷物,他有些诧异,如今是五月,难道就到了收获的季节?
世俗之上,是思考的方式不同。而佛家一向讲究渡化世人,便是因为觉得世人活在当下,却不能超脱出来,看清楚事物的本质。而事物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叶相僧这样问着自己——他是佛祖座下文师利菩萨,号称最有智慧之人——然后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似乎也有些惘然了,生命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活在当下,若说只是表面的幸福安乐,而没有看到轮回之中的无数苦楚,那又何必惊醒这些或繁忙或闲适的世人们?难道让这些没有能力改变一切的人们,知道更多的真相之后,他们当下的生活就会更安乐一些?
叶相僧轻轻呵了口气,北地气候偏冷,一团白雾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凝在车窗之上。他伸出手指,细细地在那片水气之上写了几个字。
正是此时,他想到陈三星梁四牛这两个老爷子,天界来人被人间的力量全数狙杀之后,这两位老爷子又回卧牛山薰腊肉去了。
“如果人们认为死亡便是终结,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叶相僧微笑着想着,把自己的手指从车窗上收了回来。
车窗上的水气被细细的手指涂抹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脸,脸上有五官,却看不清模样,不知道先前他写了些什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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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五台山,这个叶相僧无比熟悉的地方,舍车就步,他缓缓向山上行去,沿路只闻钟声阵阵,焚香处处,他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险些打了个喷嚏,苦笑道:“许多年没来了,怎么空气也变得差了许多,还有这些焚香的香气,真是恶的狠。”
如今的五台山,仍然在五座山峰上供奉着各式文殊菩萨的宝像——东台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南台普济寺供智慧文殊、西台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北台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演教寺供孺童文殊——然而当叶相于数百年后再次来到此处时,却不免有些惘然。
此山供的便是自己,为何自己的感觉却如此陌生,如此排挤?似乎这山这水这寺这些香味,都想将自己从这五座山峰里驱逐出去。
叶相不明白,五台山早已成了旅游胜地,山上的僧人们仍然在拜,拜的却是孔方兄,这气息自然不大美妙。他看着如织的游人,摇着头,举步往中台演教寺去,他目前的境界便是孺童文殊,往演教寺去自然是理所应当。
但入山之时,却遇着件大障碍。
这障碍便是:门票。
……
……
五月是旺季,进山的门票要九十元钱,而听旁边的“黑导”们说,入山之后,逢着大庙什么,要进去还要另收门票。来之前,叶相僧一共只从小书店的柜台里取了五百,除了路上花费,他细细一算,居然有些捉襟见肘。
他站在山门处,遥望上方青烟遮蔽的山峰,苦笑不已。
文殊菩萨五百年来第一次回家,看来只好逃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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