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朝天阙

  任真一夜没睡好。这一世,他还没上过早朝,心里难免有点小激动。
  前世他看过的清廷剧里,无不是千篇一律的画面:一众大臣鱼贯而入,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等皇帝示意平身后,再按文武分立两列,开始常规的君臣奏对。
  当然,这只是明清时才出现的画面,那时君主专制已达到巅峰,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地位差距极大,因此早朝时,臣子作为“奴才”,必须稽首跪拜。
  而在元代以前,由于士族门阀林立,文人阶层的地位很高,大臣们都比较有尊严,不必在皇帝面前奴颜婢膝。除非是重大场合,他们一般上朝时都是作揖站立。
  任真对中国历史略通皮毛,所以穿越到异世大陆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的变迁跟中国历史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无法跟具体某一朝代相对应,但能从中看出不少朝代的影子。
  比如这个世界的八百年春秋,跟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很像,都有群雄逐鹿,百家争鸣;
  同时,以骊江为界,大陆南北相对割裂,各自纷争演变,又像是在中国的南北朝时期;
  乱战结束后,南北各自统一,划江而治,由于经济和文化差异,两朝的发展历程又不同。
  前期,南朝受战乱破坏严重,朝廷不得不休养生息,佛道两家并行,无为而治,极像是中国的西汉初期;
  北朝的状况稍好一些,所以社会发展相对较快,出于加强统治的需要,皇帝接纳夫子的谏言,推行大一统方略,独尊儒术,跟西汉中期何其神似。
  不仅如此,独尊儒家的另一面是重文轻武,皇帝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不断打压兵家,这一幕又跟宋朝初期如出一辙。
  无论是西汉中期,还是宋朝初期,文臣士子的地位都很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敢藐视群臣,激起众怒。
  在眼前的北唐,情况尤其如此。毕竟满朝文武背后,还有强大的修行门派撑腰。那些顶尖武力的存在,使皇权并非至高无上。
  皇帝不敢无所顾忌,所以,在决定一系列重大国事时,她也无法忽略群臣的意见,自行其是。
  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解释皇帝的很多无奈。当然,最起码能解释的一点是,早朝时,北唐群臣是不需跪拜的。
  那天夜里,任真在御书房觐见女帝时,就曾纠结过是否跪拜的问题,今日早朝,他站在朝班里,随满朝文武一同作揖,验证了心里的猜想。
  果然不用跪。
  作为儒家小先生,地位尊崇,君臣单独相见时,他就更不用跪了。
  礼毕,他手按佩剑,跟其他武将站在右侧。他兼任的礼部侍郎,虽是正三品文官,品秩又不比武侯高,再加上他如今的使命,理应站在武将一方。
  朝廷重文轻武,把诸位武侯贬出京城,远离权力中枢,今日上朝的一干武将里,只有他这一位武侯,故而以他为首,让他站在了最前端。
  站在他下首的那些将领,无不身经百战,功勋赫赫,很多人都已发华鬓白,依然没能封侯,反倒是年纪轻轻的任真,轻易排到他们前面。
  既得面对文臣诘难,又要遭受武将嫉妒,这个位置太显眼,无疑是风口浪尖。
  这时候,任真目不斜视,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石砖,心里已有分寸。他深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女帝的话音在大殿里响起,“众卿可有本奏?”
  此言一出,朝班里立即有人回应。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任真侧首去看时,竟有七八人同时出列。
  “我滴个乖乖,第一次来上朝,居然就赶上这么大的热闹!”
  他暗暗感慨着,目光扫过出列的这些大臣,发现他们互相对视,都面露异色。
  “看情形,他们似乎并非联名上奏,只是凑巧同时开口,或许说的未必是同一件事。”
  他正这样想着,只听女帝说道:“司马翼,你先说吧。”
  司马翼向前一步,朗然说道:“陛下前日降旨,拜夏侯淳为平南大都督,臣认为此举不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就见数人附和道:“臣附议。”
  任真目光一颤,心道:“区区兵部侍郎,就敢直言犯谏,这些臣子的胆量真大,难怪主帅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女帝神态平和,似乎并不意外,问道:“有何不妥?”
  司马翼沉声答道:“禀陛下,夏侯淳曾修行于真武山。兵家门派已公然反叛,您虽然仁德,不愿将他牵连在内,但他终究出身不正,绝不能再率军出征,把北唐兴亡押在这种人身上!”
  武将队列里,夏侯淳听到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却没有立即出列争执,静候女帝表态。
  女帝淡淡一笑,“你们反对的理由,是夏侯淳出自兵家,对吧?”
  司马翼点头称是。
  说到底,还是学派之争。
  女帝也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举荐谁挂帅出征?”
  关于这个问题,朝堂上已激辩过无数次,司马翼显然感到疲倦,答道:“臣持旧议,举荐兵部尚书袁大人。”
  他的话刚说完,立即有人出班反对,“臣认为,赋闲的封万里更合适。”
  然后,两拨人就又开始吵起来。
  任真旁观着,对这两方的立场心知肚明。
  封万里平定东吴叛乱有功,算是本朝第一位儒将。作为儒家五先生,他不仅出身很正,更是东林党的党首,牵连着无数人的利益纠葛。
  相对应地,袁崇焕在桃山修行过,是西陵党的主心骨,又跟袁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必须得跟封万里争下去,才能捍卫兵部尚书的权威。
  说到底,还是东西两党之争。
  开年时,女帝曾使出雷霆手段,震慑湘北和东吴两地的豪绅集团,试图强行平息党争。连董仲舒也亲自出面,登桃山惩罚赵千秋。
  然而,任真采取一系列举动,打破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漕粮纵火案还在其次,最棘手之处在于,东西两党的争斗矛头,已不止局限于农商,而是牵涉到儒家的根本。
  上次斜谷会战爆发,儒圣和大先生的矛盾挑明,儒家陷入二圣内斗。封万里当时护送老师离开,选择支持儒圣,这也成了东林党的立场。
  西陵党恰好相反。儒圣罢免赵千秋的院长职位,惩罚西陵书院,引发西陵党的不满。他们果断站在文圣一系,充当大先生颜渊的助力。
  如今,东西党争愈演愈烈,其根源已落在儒家二圣身上。女帝就算再想平党争,也已无力插手。
  这双方,都不能轻易得罪。
  内忧外患,这也是她明知战事吃紧,依然迟迟没有派主力出征的原因。
  她很清楚,不只是主帅人选,今天还有更多麻烦,会将这朝堂搅成一锅粥。
  所以,她才特意把任真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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