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生辰寿面

  元月砂猜测不透他心思,却面容生恼:“殿下如今也不应该来抢我的红鸡蛋。”
  百里聂缓缓的送马车之上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京城,你若有什么东西,没有紧紧的握在了自己的手里面,让这件东西落入别人的手中。倘若是如此,怎么指望别人跟你讲道理,出于应当,又将这东西还给你。”
  元月砂一阵子无语:“区区小事,怎么长留王殿下居然就能说出这样子一番让人无可辩驳的道理。”
  百里聂叹了口气:“不过我呢,素来也不是这样子的人。事到如今,虽然老板定然不会因为你一个区区县主,得罪我这个长留王,然而我也不见得忍心见月砂饿肚子。上次王府之中,我洗手做羹汤,如今让昭华县主请我吃一碗粗面,不算过分吧。”
  他轻轻的一挥手,那盆红鸡蛋又摆回了桌子上面。
  元月砂有些气恼,她当然不乐意了。更何况今天本来就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为什么百里聂会来打搅自己呢。
  然而百里聂已然是施施然的坐下来,服侍他的下人却也是帮忙仔细用热水烫洗碗筷。
  初秋的天气微凉,天色如墨,这街道之上的人也是已经不多了。
  草帘轻轻掩住了铺面,侍卫守着门口,不允别的客人踏入其中。
  元月砂面色变幻,最后认命也似的轻轻的坐下来。
  她并不想别人陪着自己,纵然是那些个海陵死士,元月砂也是刻意避开。这并非觉得不配,而是她不想在这些下属跟前显得脆弱。他们追随着自己,本也是辛苦的,自己身为首领,就要用坚强一面赐予他们信心。然而饶是如此,这四年来,每年这一天,自己都是会忍不住透出了一缕软弱。
  每一年,苏姐姐和自己的生辰,她会吃一碗面,加两个红鸡蛋。
  有时候不自禁间,眼眶也是禁不住微微发热。
  然而自己的脆弱,也只会出现于这一刻。这一天过后,元月砂又是会变得冷静而无情。
  她有些恼恨百里聂,这个长留王殿下,无知无觉的,却也是将自己一年唯一可以伤感的一天就夺走。如今有这位殿下在,她当然绝不会伤心,反而会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百里聂纤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的挑了一枚红鸡蛋,优雅的轻轻的磕了磕,旋即一片片的将蛋壳给拨开。
  元月砂禁不住想,贵族,也许百里聂就算是天生的贵族,剥个鸡蛋,举止也是如斯的优雅。
  她向来不觉得所谓的贵族有什么了不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时候苏姐姐教导自己读书认字,她字还认不全,却已经是喜爱这句话,喜欢这句话的意思。
  所谓的贵族,也不过是以那绝妙的风姿,掩饰骨子里面的血腥,手段比谁都狠,撕破的脸皮比所谓的下等贱民还要更加不堪。
  然而元月砂也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有着天生的优雅和从容,而这样子的风仪,是这个人无论面对什么样子环境时候都不会改变的。这甚至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打小浸透入骨子里面的东西。这样子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显得十分好看。
  就好似这位长留王殿下,磕个鸡蛋,也是比别的人要好看一些,
  侍从洗刷好了碗筷,将那冒着热气的一双筷子,放在了雪白的碟子上面。
  元月砂不自禁的伸出手,缓缓的捏紧了这双筷子。
  这样子的风姿,这样子从骨子里面透出的淡淡的优雅韵味,一时之间,居然是让元月砂内心泛起了一阵子的熟悉的感觉。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军奴出身的武将,那个让她恨之若骨的白羽奴。
  白羽奴才来军营时候,他自己不觉得,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与别的人不一样。同样一件衣衫儿,穿在他身上,总是蕴含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仿佛更加精神和好看一些。纵然他一脸黥文,别人看着,竟不会觉得很丑。盖因为他说话儿时候,一举一动,总是充满了魅力,不自禁的给予别人奇妙的好感。
  元月砂是万事不萦绕于心的人,那时候她在军营之中,因为极为孤僻的性子,向来也是不爱亲近别的人。打小她便是个狼崽子,在北域之中处处提防,小心谨慎。之后被苏叶萱救下来,她依赖苏叶萱,也终于学会亲近人。可亲近的人,始终便只有那么几个,终究是有限。到了军营之中,她也只是有些沉默的,擦拭属于她的军刀。
  可饶是孤僻如元月砂,却也是听到了别人关于白羽奴的议论。说他身上焕发一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说他不似军奴出身,决计不是个下贱出身的人。元月砂冷眼旁观,也觉得白羽奴似乎有些地方,和他们这些海陵军人不一样,这一方面,孤僻的元月砂也比白羽奴显得更为融洽一些。不过元月砂只觉得别扭,至于为什么会觉得别扭,那也是说不上来。有些老兵就说,白羽奴这叫贵族风范。元月砂也不懂什么叫做贵族,更不知晓什么叫贵族风范。她知晓军营里面的人都说,白羽奴必定是出身中原的世家,卷入什么朝堂纷争才会沦为军奴。如今白羽奴又因为军功,成为了军中将领。说不定,他背后有人,假以时日,便又能青云直上。
  元月砂才懒得去理会这个奇怪的外人,她觉得所谓的贵族风范应当也是没什么用处,毕竟正因为白羽奴有这个东西,一开始别人也忌惮他,排挤他。不过后来,元月砂算是开了眼界,白羽奴武功不错,谋略出众,善于谋算,又极会笼络人心。他很快在军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并且站稳了脚跟。
  那时候,白羽奴还不是所谓的军神,他年纪尚轻,又身微官小。可饶是如此,那脸上可怖的黥文似也是抵挡不住白羽奴身上所散发的浓浓魅力,使得人总是甘之为他而死。
  他就好似一轮太阳,纵然是身处污秽之地,也是难掩光辉。
  元月砂忍不住想,别说别的人,就算是那时候的自己,何尝,何尝不是对他心生仰慕呢。
  她明明知晓,百里聂跟前应当隐匿自己的情绪,却掩不住胸口缕缕的翻腾。
  那时候,元月砂被调到了白羽奴的麾下,成为了白羽奴麾下的士兵。白羽奴看起来颇能吃苦,吃什么也不挑剔,就是比别的人爱干净些,总喜欢衣衫整洁。不过,也不算十分麻烦。
  元月砂跟随在他身边久了,发觉白羽奴确实举止优雅,吃东西时候动作斯斯文文的,也特别好看。
  就好像,就好像眼前的长留王殿下。
  她在心里嗤笑了一些,默默的摇摇头。
  不一样的,终究不一样的。白羽奴可没有这位长留王殿下的好福气,长留王殿下如此尊贵,又身子娇弱,大约也是吃不下去那些苦头。
  自己为什么触景伤情,想到了这么些个事情?
  也许,也许因为今天当真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这是苏姐姐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
  这一刻,元月砂忽而觉得,自己允了百里聂一块儿吃面,那是一件错误。
  若说白天,自己可以步步紧逼,充满了仇恨,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一意,以求复仇。
  然而到了晚上,一盆红鸡蛋,一碗热面,却总不自禁的让人内心酸楚,不自觉的开始变得软弱。
  老板将煮好的两碗面送上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碗。
  面虽然是粗糙,面汤却是热气腾腾,里面切了些香菜,撒了两滴香油,切了些辣椒。
  摆在元月砂的面前,面汤里面的热气轻轻的一熏,却也是让元月砂眼眶微微发涩,五官在一片面汤水汽之下,却也好似微微有些模糊。
  百里聂捏着剩下的一点蛋壳,将剥好的鸡蛋轻轻推到了元月砂的碗里面。
  “王爷,月砂可是受不起。”
  元月砂瞧着眼前这碗面,却提不起筷子,不是嫌弃东西不好吃,纵然里面放了辣椒,她也能吃得下去。
  可是她手指死死的搅紧了筷子,竟不好将手臂给抬起来。
  “你是女孩子,照顾你是应该的。”
  眼见着元月砂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儿,也是没有举筷子的意思。
  旋即,百里聂却也是眉头一挑,忽而想到了什么。
  他拿起没用过的筷子,将那一根根的香菜,这样子挑了出来,放在一边碟子里面,连着面里面的红红辣椒,也让百里聂挑了出来了。
  “这里的老板,也是不够细心,都忘记问你,要不要吃香菜,吃辣椒。”
  元月砂一挑眉头,她也想不到百里聂竟似如此心细若尘,自己不过略略知晓眉头,他竟然瞧出自己不喜欢吃气味重的东西。
  他身为王爷,却居然是如此纡尊降贵。然而百里聂一向也是古古怪怪的,元月砂也是猜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却只知道百里聂一向都是聪慧绝顶,又能待人极是温柔,极是体贴。
  倘若百里聂肯对人下什么功夫,只怕能抵御百里聂这份温柔的人究竟也不是很多的。
  就算知晓也许百里聂的心中,根本毫无所谓,可他仔细替你将香菜一根根挑出来的动作,纵然无情也是动人的。
  元月砂轻轻的垂下头去,一双眸子禁不住潋滟而生辉。
  他们这些个出身尊贵的男子,也许天生就会收买人心吧。从百里炎到百里冽,哪个不是会用尽手腕,让人觉得他待你特别不同,然后禁不住轻轻的交出了一颗心。然而这些人的目的,就是想要你的血肉,心甘情愿的做他的踏脚石。
  就好似百里炎教导自己儿子的那般,拿别人的性命做牺牲,血肉做踏脚石,这可不是什么错事。可是要紧的事,要哄着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死不是?
  百里聂也许觉得自己有趣,逗逗自己,又或者他欲图顺手,收买一颗人心。
  他们这些工于心计,惯会做戏的贵族,其实根本不觉得一颗真心有多可贵。
  所以,自己不应该恨白羽奴。曾经自己很茫然,她觉得白羽奴既然是对自己虚情假意,为什么对她那样子的好,好的瞧不出一点儿的假。后来她终究是明白了,人家为什么作假呢?收买人心时候的好,不过是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呼吸一口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并不需要对对方有什么真情,才会如此情切。
  想到了这儿,元月砂不觉轻轻的眯起了眼珠子。
  那时候自己入白羽奴麾下三个月,才第一次跟自己的上官说上话。
  她独自练武时候,白羽奴来到了她的身边,目光之中透出了几许的好奇,忽而朗声说道:“你就是青麟,果然跟传闻之中一样,这样子的沉默寡言。不过你自入了军中,也应该学会跟别的人合作、交流。战场之上,所需的可不是什么匹夫之勇,需要的是服从,是合作。青麟,你如此根骨,是个人才,也许你应该跟你的同袍成为朋友。”
  她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内心根本不想跟对方交谈。然而白羽奴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沉默而知趣儿离去,反而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那双眸子之中,带着沉定而坚决的味道。
  最后还是自己败阵下来,有些别扭而郁闷的说道:“我,我不需要朋友。”
  “那你只能是个士兵,冲锋陷阵,逞匹夫之勇。以后你也不能做将帅,领导别人,因为你连如何跟人交流,如何御下都是不懂。这一辈子,你就做个兵。别人都说,你是苏家调教出来的人才,个个都瞧着你,看你有什么本事。他们也想要看看,苏家到底有没有眼光,海陵王可是瞧错了人?听说小萱郡主对你颇多关切,你一当兵,就赶着给你送东西,吃的用的可劲儿给你塞。你要别人觉得,小萱郡主眼光堪忧?”
  青麟听了,自然是脱口而出:“我不要。”
  她当然不要别人质疑苏姐姐的眼光,也想为苏家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是值得苏姐姐对自己好的。可是,对于一个狼窝里面出来的崽子,她其实有些怕跟人接触,也不会跟人交流。
  白羽奴微笑着,仿佛是看懂了自己的心,笑容是那样子的真诚和和煦。
  他伸出手,握住了自己握着兵器的手:“你放心,你是我的下属,又是个人才。这些东西,我都是会教导你的。”
  青麟是厌恶别人的碰触的,可是略一犹豫,却也是并没有将那只手挣脱开来。
  从此,那只手就死死的握住了青麟的手,让青麟落入了他的手掌心,再也没有挣脱开过。
  苏叶萱的温柔和善良,让一个狼崽子努力学会了做人,由一头野兽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白羽奴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将她领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让青麟洗脱了兽性,学会如何跟人交流,学会如何玩弄心计。
  白羽奴武功很高强,时不时指点青麟一二,手把手的教导青麟武功。
  他很有耐心,又很严厉,并不会加以放松。
  不过再严苛的师父,面对青麟这样子的学生,也不会不满意的。
  白羽奴那帐中一叠叠的兵书,都让白羽奴一字字一句句给青麟念过,然后再细细的解释过。
  青麟在苏叶萱那里学过认字,只不过她就算再怎么聪慧,毕竟学习时间尚浅。那些兵书之上,一个个字她是认得,可是合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青麟却也是说不上来的。
  白羽奴倒也是颇有耐心,一句句的解释,说和她知晓,指点她思考。
  有时候,她看着白羽奴认认真真跟自己翻读兵书的样子,就不自禁想起了给自己念书的苏姐姐。然后,她内心就会浮起了一股子淡淡的温暖。
  自己入军营不久,苏姐姐就嫁人了。那时候她内心好似空了一块儿,空荡荡的十分难受。好似家养的宠物失去了主人,茫然无措,当真是不知晓怎么样子才好。
  无可否认,也许是白羽奴填满了这个空洞,拉着她的手,踏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甚至每年这个日子,白羽奴也会格外体贴,做了面,弄来红鸡蛋,陪着她一块儿吃。
  无可否认,正因为白羽奴的教导,那么她才不再是孤僻的小兵,而是拥有心腹追随的飞将军青麟。
  她以为自己懂白羽奴的,白羽奴是个温柔、正直的人,是个强大而善良的男子。
  她可以为白羽奴去死,真的可以的。
  如今面对这一碗热面,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迟迟没有动筷子。
  先是苏姐姐,然后是白羽奴,而后就是她一个人。
  百里聂是第三个生日陪自己吃面的人。
  虽然这也许不夹杂任何别的含义,然而却总是有些个说不出的别扭。
  这也是让元月砂心中,非常不痛快。
  她抬起头,以为能从百里聂的眼睛里面瞧出那缕缕的困惑。
  毕竟自己捏着筷子,迟迟未有动手。
  然而一抬头,却瞧见了一双无比深邃的眸子,就这般静静的瞧着自个儿,深沉得仿佛瞧不见底。
  而谁也是没有办法瞧出来,这一双深邃眼眸之中,究竟蕴含的是什么样子的情愫。
  那双眼睛里面,并没有什么困惑,却仿佛有些别的。
  然而元月砂并没有机会瞧清楚百里聂眼睛里面究竟有些个什么。
  只见百里聂垂下了头去了,筷子挑起了几根面,仔细的送入唇中。
  他吃面的姿势自然是极优雅好看的,不过却瞧不出他有什么食欲。
  元月砂手指有些痉挛的死死捏住了筷子,终于吃力的举起来,挑了面吃了一口。
  哼,什么贵族风仪,这些都不过是漂亮的伪装,实在是令人无比的厌恶。
  太令人觉得讨厌了。
  恍惚间,却仿佛听到了白羽奴那时候轻柔的嗓音:“青麟,你说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那样子的嗓音传入了自个儿的耳朵,她不自禁的点点头。
  好呀,当然好呀,自己和白羽奴,还有苏姐姐,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她蓦然眼眶一涩,原来自己也是没想的那般坚强。一颗泪水,顺着元月砂面颊轻轻的滑落,滴落在了面碗当中。
  苏姐姐,是那样子的温柔善良,在她心里面,填补了娘亲的位置。
  而白羽奴呢,也许就如父亲一样的重要,同样是让人很依赖的。
  她拼命的压住了发酸的心脏,不自禁的对自己说,好了,好了,你这颗烂心,不要再伤心了。
  可是有时候,那样子的难受,是由不得自己。
  她只盼望,盼望百里聂忙着吃面,什么都没瞧见,更没瞧见自己流眼泪。
  这个龙胤的王爷,他既俊美又冷漠,既轻佻又腹黑,大约也是没吃过什么苦,也心冷的不去沾染什么麻烦。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纵然是无情一些,至少没必要双手染血。
  百里聂跟她,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今年可巧撞见,可是却不会再有机会跟自己在这个日子吃面。
  大约以后,自己也是不会跟百里聂有任何的交集。
  就这样子吧。
  ------题外话------
  今天这一章短了点,感觉好像成为生日特供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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