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李图南以为有理,跟随王爷的脚步穿过重重人墙。
  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的目光都凝聚于球场上,没有人注意到低调的长渊王与李图南,就在他们即将走出人堆之际,球场外传出一阵唉声嘘声。
  李图南回头一望,凭借八尺长的身高越过无数道肩膀,看向那球场上,西夷人因为高黎王子得胜一球,正以一种在中原人看来几近癫狂的方式庆祝——互相甩鞭子抽屁股。
  “……”蛮夷之国,不同凡响。
  霍西洲已经走到了天子身边,执礼低声道:“陛下。”
  天子的注意力正全在击鞠上,为输了一球险些拍大腿,倒一时没留意到是谁到了近前,霍西洲出声之后,才抬起眼睑,看向他,微笑道:“西洲啊,入座。”
  霍西洲一直不明,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个大周天子正对自己有种莫名地亲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霍西洲思前想后,猜测应该不是因为现在的自己。
  他的脸色沉暗,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李图南贪恋大周宫廷的美酒,这酒香清冽浓烈,堪称上品,在长云没有这么成熟酿造技术,所酿的酒又苦又酸,全然无法下肚。
  他贪杯地喝了一壶,撺掇着霍西洲也来喝,霍西洲却始终目视一处,那就是球场上。
  李图南喝得上头了,也朝那地方扫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就在他一眼看过去之际,那边周骠居然又输了一个球。
  连输两球以后,周骠明显乱了阵脚,整个节奏被西夷的球队带走了,高黎王子无论是马上流星赶月,还是斜飞蛟龙出海,都使得是出神入化,在高黎王子的带领下,西夷马球队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又拿下了两球。
  在周人一片鸦雀无声的低迷中,高黎王子得以胜出了这一场。
  赛后周骠仿佛石化了一般,杵在球场上一动不动,直至,西夷人大秀了一波抽屁股庆祝显摆之后,高黎王子朝周骠走去,东施效颦地用中原人的礼节道:“承让。”
  气炸的周骠只能咬紧了后槽牙,阴冷瞪着高黎王子大笑下场,去向天子邀功。
  周骠自觉没脸见人,一张脸红了又青。直到天子那笑声稳稳地传来:“高黎王子果然神技。”
  那声音犹如铁掌般刮在周骠脸上,他无法再在众目睽睽下站着,踉跄仓惶离去。
  高黎王子这时对天子道:“请第二场。”
  现在周骠输了球赛,也已经离去,自然不能让他再与高黎王子击鞠。天子琢磨了下,不单他,其他人也琢磨了下,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却一直什么话都不曾说的长渊王。
  长渊王背挺如剑,丝毫没有站出来的意思。
  这个关头,身为大周之臣,应当站出来啊。
  他们暗暗地想,霍西洲只怕是,非我族类。
  哀叹之际,忽然听得一道呼啸,朗朗传了来:“陛下,不若让侄儿上!”
  顺声音所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东淄王殿下李苌一身杏色海水纹短打,身材高挑,犹如鹤立鸡群。众人这才恍然意识到,对了,东淄王殿下乃是个中击鞠的好手,从前在东淄封地,就屡屡有辉煌战绩传入长安。
  另一拨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东淄王正是想借这次机会,在陛下面前出一次风头,争一次脸面。
  天子一愣,很快道:“准奏。李苌,你便与高黎王子较量一番吧。”
  李苌折腰行礼:“诺。”
  双方阵势再度拉开。
  李图南眼睁睁看着王爷从众望所归变成了冷板凳无人在意,又气又急,趁着酒意不吐不快:“东淄王殿下难道不是个草包绣花枕头?”
  幸而这时的喧哗盖住了李图南的声音,饶是如此,也落入了霍西洲的耳中,他看了李图南一眼,似乎要张口,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不曾说。
  看来李苌的决定没有变,只是与西夷竞赛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而他自己,也从李苌的踏脚石变成了作壁上观者。不再置身于其中,倒可以更清楚地看一看,东淄王殿下手写月杖的本领。他记得,前世燕攸宁很爱看马球赛,但在他离开马场的时候,她连马都几乎还不会骑,至于后来为什么成了好手……不问自明。
  长渊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醋意,脸色冷峻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87章 你这缠人的本事过人得紧……
  李苌的球技在一干长安子弟中间算得上出类拔萃, 技法娴熟,敢想也敢打。
  但可惜,他碰上的是来自西圣国的硬茬。
  在打法上, 高黎王子不拘一格, 根本是全面压制他。李苌在大周已输一局后急于扳回一城,急于在天子跟前立功, 反倒处处落了下风,被钳制得左支右绌, 难以突围。
  形势于大周不利, 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他们捏了一把汗, 其实输球倒不打紧, 为人臣的输得起,只是陛下这边断难容许, 天子一怒,他们势必也遭牵连。
  这二局要是再输了,可就真对大周的马球高手没了任何指望了,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霍西洲。不用说长渊王,他的王妃在女人堆里马球打得也是一等一的好, 可惜现今瞎了眼睛, 妇犹如此, 况于丈夫?
  这件事, 只怕还真的只能指望霍西洲。
  虽然现在只能这样想, 但他们还是宁可李苌力挽颓势, 毕竟自家的宗室子弟, 总不能输给一个草莽野夫。现在陛下宠信霍西洲,倚仗长渊军权,长此以往, 是养虎为患,迟早给大周招来祸端的。
  球场上,李苌已经在高黎王子的种种花样颠来倒去之下焦头烂额,犹如老叟戏顽童,根本不给李苌任何还手的机会。
  李苌被双路夹击,别说摸到球了,整个过程当中根本没有几次机会能突出重围,这高黎王子看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实则心思缜密,针对周骠和李苌的打法巧使妙计各有安排,永处上风不败之地。
  西夷的球队,除了高黎王子本身球技了得,他麾下的两员干将也是实力不俗,将李苌防得滴水不漏,李苌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眼看着马球几经辗转终于落到了高黎王子的手中,他策马纵身腾挪,挥杖相击,“砰”剧烈一声想,那球直奔门洞而去。最终,精准无误地进了球门。
  西夷又拿下了这一分。
  虽然大周的马队与西夷吃咬甚紧,然而纠缠这么许久,终究有所不敌,李苌在接近最后的关头,依旧输了这一分。
  沙漏到了底,这一局,又是西夷胜出。
  西夷人开始摇头摆尾大肆庆贺,将屁股肉抽得虎虎作响,反观周人这边,个个偃旗息鼓,宛若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莫有一语。高黎王子照旧施展他学来的中原礼节,对李苌颔首行礼:“东淄王殿下,感谢赐教,你的球技精湛,我们差一点赢不了。”
  李苌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有面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回应了一句,便转身走下了球场,向天子请罪。
  东淄王跪下的时候,他身后,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个个脸色惶恐。
  天子保持着一贯的动作,但这一次,明显龙颜不悦,对李苌的请罪也视若无睹,看了看,最终抬了抬手,道:“都平身吧。”
  这时,高黎王子也上前,对天子说道:“小王刚刚热身,这才稍绽开拳脚,还请天可汗陛下赐下第三场比赛。大周能人辈出,定有能完胜不才小王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肯定至极。
  可在场的名臣却个个面有菜色,心有戚戚焉,谁也不敢接茬。
  这高黎王子看似谦恭实则傲慢,他所说的能人异士在偌大的大周定是有的,以上国千万人口之优势,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会打球的?可是短时间内上哪儿去找?
  若说要找,那也不必去找,这现成的长渊王,就成了众望所归。
  大家伙儿都盼望他能够站出来,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来自弹丸小国也敢猖狂的高黎王子,狠狠出这一口被他羞辱、戏耍的鸟气。
  李苌被天子平身,可却不起身。他自是知道,自己这次辜负了天子的期望,接下来将要上场的人是谁。
  现在三场已经输了两场,无论谁再上,这败势也已经不可能挽回,所以李苌自知,他是输了关键的一场。可如果霍西洲上了,且他赢了,那这就是一记铁砂掌掴在他李苌的脸上。李苌的面部肌肉再度抽动了起来,恨意如火如荼,肝肺欲裂。
  “既然如此,长渊王——”
  天子目光转向霍西洲,一片寂静之中,说了这么七个字。
  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必多说。
  但凡在场的听见了这七个字,都不会不清楚这其中的意思。
  霍西洲掌中的酒觞落回了案上,他的眸光稍抬起,正好与高黎王子对视上。高黎王子的那张脸掩藏在他浓密厚实的红胡子底下看得不分明,只有分明的一双眼底快要泛滥而出的笑意,像是挑衅,又像是令他不要下场破坏了结盟的友谊。
  但高黎王子应该也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没人能够抗拒天子的命令。
  至少实在明面上。
  这叫抗旨不尊。
  霍西洲从人堆所在之处缓慢地起了身,似乎正要复命。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嗓音由远而近,打断了霍西洲将要说的话:“陛下!林墨池请缨!”
  林侯的眼睛倏然睁大,他朝着那马蹄急促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人一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青衣少女宛如一枚纤细的柳叶于风中猎猎招展,随着她这一声清叱,无人不晓这是谁。
  林侯家的郡主,林墨池。
  天子微眯的眼眸也蓦然睁开,眨眼间,林墨池已经到了近前,她的一身披风在风中飞扬,卷起微微的香风,从霍西洲的鼻尖擦过。他还站在原地,但感觉林墨池擦身而过之时,对方投来的目光颇有不善之意。
  这个郡主对他,似乎有一股不一般的敌意。
  自然,他的父亲是林侯。
  霍西洲重新坐了回去。
  林墨池快步走到了天子的面前,将膝一屈跪倒下来:“陛下,臣林墨池请战。”
  天子微笑:“也好。第三场,不如就让你与高黎王子较量吧。”
  天子答应得虽然痛快,但高黎王子明显不满意了,嘟囔道:“天可汗陛下,第三场是个女子?这是不是天可汗对我们连赢了两场有所不满的表示?”
  西夷人心直口快,这么一说,连天子也是一愣,一愣过后,天子抚掌大笑道:“这位郡主,是林侯的掌上明珠,自幼习武,素有战功,也善于打球,要是真论起来,你还未必及她。”
  高黎王子颇为不信,红色的长眉朝两侧上方微微一挑。
  林墨池也直截了当,起身,朝高黎王子道:“请。”
  尽管天子解释,高黎王子依然不大相信,面前这胳膊还没有二两肉的女人会是自己的对手。但为了给天子这个面子,高黎王子将鄙夷不屑收敛起来,回礼道:“郡主请。”
  第三场马球比赛也正式开始。
  球场重新成了众人目之焦点。
  李图南挨到霍西洲坐过来:“王爷,这个郡主这时候插一脚进来,只怕挑战的不是高黎王子,是王爷你。”
  霍西洲淡然:“一目了然。”
  李图南笑:“难道是王爷从前不知怎的惹了一场桃花债?”
  霍西洲本该立刻呛声回去,但却沉默。
  前世他与林墨池并无交集。
  那个女子,其实也不应该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但霍西洲确信的是,与其说这个女子与他有过什么桃花孽缘,倒不如说,她对自己有刻骨的深仇大恨,盼望自己不得好死。应该如此才对。
  李图南惊疑不定:“王爷,我就这么一说,你不会……”
  真与这个郡主有过一腿?
  真是惊天大秘辛,他得赶紧告诉王妃!
  李图南的屁股还没离开热凳,便被王爷冷口叫了回来:“慢着。”
  李图南丧眉搭眼,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只好回来坐着了。
  再看球场,林墨池已经更换了劲装,发束成团,干练而英气,有股从战场中洗练而出的凛然桀骜之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那么标准,包括马术,但相比周骠的瞻前顾后,李苌的鲁莽有余,林墨池相对来说,显得更加成熟,至少在高黎王子与她缠斗了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依旧没能看出林墨池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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