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祖父

  朱卿卿从未见过祖父如此衰弱。
  朱老太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就好像厨娘那个坏了的风箱,他原本是闭着眼睛的,听到响动睁开眼,看到朱卿卿就朝她笑了起来:“过来。”
  朱卿卿有点害怕,总觉得自己要是离祖父越近祖父就会去得越快似的,朱大老爷等不得,将她用力往前推:“快去啊!”
  朱卿卿无助地看向朱大老爷,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堂姐她们一样的衣衫整洁,完好无损,算是这家里最幸运的人了。
  朱大老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板着脸道:“祖父说什么就顺着,不要惹老人家生气,知道么?”说完,神色复杂地看了朱老太爷一眼,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朱卿卿艰难地走到朱老太爷的病床前跪下:“祖父,您可好?”
  “不好。”朱老太爷说话都会往外冒血沫子:“我时日不多,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需得借你之口传话给你父亲。”
  “嗯。”朱卿卿很焦躁,她很想拿点什么东西把朱老太爷冒血沫子的那个洞给堵上,让他不要再冒血沫子了。
  朱老太爷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冷光:“你要发誓,这件事不许你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你就会孤苦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儿女早夭!”
  朱卿卿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她害怕地看着朱老太爷,颤抖着不肯答应:“大伯父就在外面。”告诉大伯父吧,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发这样的毒誓。
  朱老太爷恶狠狠地瞪着她,“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仿佛随时都可能死掉。
  朱卿卿哭了起来:“我发誓!”
  “好孩子。”朱老太爷欣慰地想伸手去摸她的包子头,但没有力气,只好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声道:“老桂花树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朱卿卿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朱老太爷也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简短地道:“若是你等到十八岁,你父亲还没回来,你便可以把这事告诉真心对你好的人。”
  等到十八岁父亲还没回来?她才不要!朱卿卿急切地道:“父亲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愿。”朱老太爷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朱卿卿惊慌地大声喊“救命”,朱大老爷风一样地冲了进来,拎小鸡似地把她拎在手里,大声吼她:“你怎么气你祖父了?”
  大太太赶过来把她抱住,嗔怪朱大老爷:“你疯了啊?吓坏孩子了!”又转过头去对着瞪红了眼睛的朱老太爷清脆地道:“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善待这孩子的。”
  朱老太爷沉重地喘了口气,示意他们都出去。
  朱大太太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朱大太太牵着朱卿卿往外走,朱卿卿听见大伯父在她身后委屈地说到:“爹,我才是你的嫡长子!那个东西已经害死了全家人,将来还可能害死我们活着的人,你怎么能忍心!”
  祖父骂了一声:“畜牲!你还有脸来见我!昨晚你躲到哪里去了?”
  朱大太太捏了朱卿卿的手一下,和颜悦色地道:“别怪你大伯父,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什么都要靠他,脾气难免坏了些。”
  朱卿卿很懂事地道:“不会,我知道大伯父很辛苦。”如果祖父也活不下去了,父亲回来之前,她都要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一起过日子了吧?
  “真懂事。”朱大太太很欣慰:“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让我日后好好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过日子。”她的心里生出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不该欺骗大伯父和大伯母。
  朱大太太皱起眉头来,朱卿卿害怕地看着她的脸色,生怕被她发现自己说谎了。有人过来禀事,大太太把朱卿卿随手交给旁边站着的一个仆妇:“送三姑娘去三太太灵前,孝服赶出来就帮她换上。”
  仆妇牵着朱卿卿往前走,朱卿卿瘪着嘴、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朱大太太,她不想去见母亲,好像只要不去,母亲就能再活过来似的。
  朱大太太在发作禀事的人,并没有多看她一眼。朱卿卿只好乖巧地跟着仆妇走,仆妇待她很是温柔,小声感叹:“可怜的三姑娘……”
  朱卿卿很想随便靠在谁身上痛哭一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一直陪着她,一直抱着她。她看见周嘉先和大堂姐站在路旁小声说话,她赶紧挣开仆妇的手,冲上去找朱悦悦:“大姐姐……”
  她原本是想求朱悦悦陪她去看母亲的,但是朱悦悦看见她并不太高兴,有些厌烦地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嘉先静静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朱悦悦的神色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小可怜儿,你怎么了?”
  朱卿卿可怜巴巴地道:“我去给母亲守灵。”
  朱悦悦“哦”了一声,吩咐仆妇:“照顾好三姑娘,不然我拿你是问。”
  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朱悦悦,朱悦悦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朱卿卿和周嘉先行了个礼,默默地起身走开。
  周嘉先侧跨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三妹妹,请节哀。”
  朱卿卿点头,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周嘉先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别怕,日后我会照料你的。”
  朱卿卿觉得很奇怪,他只是大伯母和大堂姐的亲戚,又不是她的亲戚,怎么会轮到他照顾她?就算是大伯母和大堂姐他们不要她了,梁凤歌也一定不会让她饿肚子的。于是她踮起脚来到处找梁凤歌,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有他在,一定不会扔下她一个人独自去灵堂里面对不会说话的母亲。可是她找不到梁凤歌。
  周嘉先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道:“我陪你去看你母亲。”想到她终究是要面对的,便又低声道:“你母亲走得很安祥,没受什么罪。”
  朱卿卿无声地抽泣起来,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仆妇将她搂在怀里,怎么都没办法让她不要哭。
  周嘉先有些尴尬,突然想起朱卿卿出名的贪吃爱吃,便灵机一动,温柔地道:“你饿不饿?”
  朱卿卿含着泪看着周嘉先,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好像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似的,让人觉得安心又温暖。
  周嘉先的眼里透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我先陪你过去,再让人给你拿好吃的。”
  朱卿卿安静乖巧地跟着周嘉先往前走,看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好像那些勇气和力量又渐渐回到她身体里了。若干年之后,她每次想起周嘉先来,总是忘了他往后的样子,只记得这一天的他。因为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会害怕,没想到她不敢独自去见母亲,唯有他知道她害怕并愿意陪她;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他记得,虽然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饿,但她懂得周嘉先的好意。
  “二表哥,我祖父要见你,你得赶紧去。”朱悦悦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身后响起来。
  朱卿卿回头去看大堂姐,大堂姐阴沉着脸,看也不看她,只是紧抿着嘴盯着周嘉先看。
  周嘉先抱歉地和朱卿卿说道:“你祖父的情形很不好,我必须去一趟,我让你大姐姐陪你去。”
  朱卿卿有些失望,低声道:“没关系的,你们忙吧,我自己可以。”也不去管其他人,低着头跟了仆妇继续往前走。
  没有多会儿,朱悦悦追上来,从仆妇手中用力把她的手拉过来紧紧攥着,生气地道:“你在和我二表哥说什么?”
  朱卿卿轻声细气地道:“他在安慰我。”
  仆妇又叹了口气:“可怜的三姑娘,任谁瞧着都可怜。”
  朱悦悦没再说话,攥着朱卿卿的那只手力道慢慢轻了。两个人走到灵堂,看到死去的家里人,全都很伤心的哭了。
  朱卿卿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放,直到人们来把她拖开,之后她就病了,发了高热,粒米不进,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过来,屋子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要不是外面偶有人声传来,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知道第几天的时候,她终于要好些了,朱悦悦喂她吃那种很苦的药,边喂边唠叨:“你要记着我二表哥的情,是他救了你的命,要不是他让人去给你寻了这药来,你就活不下去了。”
  周嘉先真的在照顾她,朱卿卿很感动,她很认真地和大朱悦悦说:“我会记着的。”
  朱悦悦目光闪烁,好像有些委屈:“是我替你求他的,这些天也一直都是我照顾你。你不能没良心,只记得他,记不得我。”
  朱卿卿就想,大堂姐虽然有时候有些不讲理,但这回对她真的是很好,她很认真和朱悦悦说:“我记得的,大姐姐。将来我会对你好的。”
  朱悦悦的心情要好些了:“你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人儿,你怎么对我好?”
  朱卿卿被问住了,手忙脚乱地去摸母亲塞给她的那些东西,却发现衣裳早就被换过了,什么都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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