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衣钵

  京中关于这荀子复祀之争论,可谓愈演愈烈。
  但是官场上对此还算宽容,毕竟是意识形态之争,没有涉及到政治上的具体操作,所以在自己利益没有受损下,哪个官员愿意得罪林延潮。
  但对于言官而言,无所谓利益受损不受损,他们要的是名声。可是这一次以往最爱喷人的科道言官集体失声。不过言官不说话,不等于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民间对于这样的议论最感兴趣。
  京师之中闻道书院,明理书院等十几位老儒生一并到登闻鼓院上书,言荀子之学非圣人之学,荀子之道非圣人之道,认为荀子不应该列入孔庙陪祀之中。
  过了几日,京中二三十名青年读书人,也是到登闻鼓院上书支持荀子复祀之事。
  他们言圣人之道由春秋时八道,最后流传仅作二支。
  一支以子思,孟子为道统,重于孔子的内圣之道。
  一支以子夏,荀子为道统,侧重孔子的外王之学。
  两支都是儒门一脉,专一则偏废,并立则可互补。
  此文一上,有人赞同,则有人反对。
  为此翰林院的新民报刊发了翰林冯琦的文章。
  冯琦乃当时文坛一杰,他的诗词文章被赞誉为无三杨台阁之习,亦无七子模拟之弊,与于慎行齐名有山左三大家之称。
  他撰文支持林延潮顿时引来的无数人的注目。
  登了冯琦的文章后,身为新民报的主编方从哲,叶向高又请了名儒许孚远于报上发表不同之见。
  许孚远号敬庵,是湛若水的再传弟子,也是后来大儒刘宗周的老师,学兼理学心学之长,功底相当扎实,由他来撰文反对冯琦之论。
  这新民报的一贯主张,就是立场没有偏颇,其用意就是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
  因为冯琦与许孚远的辩论,引起理学与事功学的辩论。心学也不甘寂寞,也参与了进来。
  心学的代表是太仓管志道,他平日也是好与人辩难,并四处讲学,名望不亚于许孚远。
  他有一句名言,必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之力,而后可以立身。
  管志道学贯三教,当下以‘心之体无善无恶’与理学的‘道性善’辩难。
  管志道之意,就是理学心学虽都出自于孟子之道统,但也有不同,一为道性善,一为无善无恶。
  无善无恶之语,不仅是王阳明说的,更出自于周敦颐‘太极本无极’之说。
  管志道出面代表心学反对理学的‘性为善宗’之语,无意间却成为了事功学的友军。
  人性到底是善,恶,还是无善无恶,大家各执一词,凭什么要天下读书人都接受性本善的观点。
  那么因性本恶之言而让荀子罢祀也就名正言顺了。
  眼见从复祀荀子,一直到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但理学众儒者都表示不能再忍了。
  事功学之脑残可以不计较,但心学你们怎么也跟着起哄,还是不是思孟学派的一支。对于理学而言性本善,乃理论之大本,岂容挑战。
  此事惊动了东林书院的顾宪成,他撰文于新民报上反对这一说法。
  他认为太极本无极,本字是‘原来如是也’的意思,意思是太极就是无极,并非太极之上还有一个无极。
  管志道撰文反击道,善恶自阴阳出,阴阳就是一个太极。
  而顾宪成撰文反击,太极说里,阴阳未分,而不是无阴无阳。
  同时顾宪成他又同时抨击其心学,本体和功夫,内圣外王一分为二。致知为格物,格物后方能致止。
  最后顾宪成还与文章之末,撰文反击,认为无善无恶之说,是乡愿之学,以恶为善,以善为恶,最后只能埋藏君子,出脱小人。
  顾宪成此文一在新民报上刊发后,林延潮在礼部读到此文,不由为自己这位同年兼政敌击节叫好。
  顾宪成能成为明末大儒,确实有他的道理所在,不可单面以他好党争而掩盖他的优点。
  当然论战并非终止,期间如孙承宗,袁宗道,李廷机也上阵辩论,心学则由周汝登等加入,当时有官员问林延潮这一次辩论,你心底青睐于何人?
  林延潮答了一句,顾叔时也!
  甚至还有一次在同僚相聚时,林延潮感叹说若是顾宪成能在朝为官就好了,如此天下必正。
  这一句话被时人认为是林延潮的胸襟气度,也为理学及东林书院读书人所称赞。当然他们不知林延潮其实是另有打算。
  众读书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立场不同,但也可彼此欣赏。所以这一场争论就如此继续下去。
  当然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志不在此。
  这一日林府之内。
  林延潮宴请了许孚远,管志道,冯琦三人于自己的府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孙承宗,叶向高等门生,以及钟羽正,于玉立作陪。
  除了冯琦,许孚远,管志道两位大儒都还没到,倒是林延潮的学生们坐在堂上,众人一起聊天,很是热闹。
  “请当代名儒于报纸上论战,此举可谓一开先河,连我也没想到,中涵这一招可谓别出心裁。”
  听闻林延潮的夸奖,方从哲起身道:“惭愧惭愧,这也并非是晚生一人主意,多亏进卿,尔张出谋划策才是。”
  “不敢。”叶向高,李廷机是推辞。
  众人相互谦让了好一阵。
  林延潮拿起茶盅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众人知林延潮有话要说,同时停下聊天静听林延潮之语。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今日廷议,元辅王山阴与我道荀子复祀之事持续已久,朝野上下是议论滔滔,官员百姓也有不少反对之事。”
  众人都是屏住了呼吸。
  林延潮道:“我今日回来就是问问你们,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没有对错之分,为了不让士子间发生分歧,继续争执下去。故而我打算退一步,将荀子复祀之事暂且搁置,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很明显。
  唯独叶向高道:“吾以为既是争论已经展开,那么现在停止恰到好处,无需为此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从哲深以为然道:“正如进卿所言,荀子复祀之事已令更多的读书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至于复祀之事,不操切一时。”
  众人听二人一说,这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当然林延潮抛出这话是考较众人的意思,但对众人而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
  袁宗道感叹道:“想当初顾叔时与管东溟论战之时,京城里大街小巷中都是等着排队买报纸的读书人。每当报肆售报之时,就是无数读书人上来抢购,堪称为京城一景。以后怕是没有这景象了吧!”
  一旁于玉立道:“虽说难见此景,但我听闻因为新民报供不应求,令新民报报社不得不加班加点赶印报纸,这报纸发行越多,成本就越低,故而翰林院是赚得盆满钵满,中涵兄不知是不是有此事啊?”
  方从哲笑而不答。
  钟羽正继续道:“不仅如此,我在吏科可是时常听说中涵兄的名字,听闻他将新民报办得是井井有条,因此博得了一个能臣的名声。”
  于玉立道:“我亦有听说。”
  方从哲坐不住了起身道:“两位谬赞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陶望龄也来打趣道:“何来谬赞之说,我来揭个底,前几日离冬至好一段日子呢,翰林院里每名翰林,庶常人手都发了两件过冬的冬衣,一件新作的官袍,此外还有五六斤重的鲜活鱼,以及江西芽茶,白糖蜜蜂,干果蜜饯等等更不知多少。”
  于玉立笑道:“谁料想不到,以往被称为穷翰林的翰林院,居然都过上了好日子。这可令咱们京里各部寺的官员是要羡慕好一阵了。”
  众人都是笑了。
  袁宗道也是继续八卦道:“何止如此,听闻此事都惊动了天子,亲自向左右打听起新民报一年收入几何来!此事传到了翰林院,上下都是一阵紧张,掌院学士还亲自吩咐中涵兄以后低调行事,切记财不露白的道理。”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方从哲确实有才干。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孙承宗,但见他脸上倒有几分失落。其实自上一次孙承宗因袁可立之事向自己进言后,林延潮即已转而大力栽培方从哲,叶向高二人,有些冷落孙承宗。
  以明朝官场高层频繁之变动,林延潮可没想过自己能一直于官场上屹立不倒。
  故而他一直从翰林院里寻能继自己衣钵传人,原来他本以为会是孙承宗,但现在方从哲,叶向高,甚至李廷机,冯琦也是他考虑在内的。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正如申时行当年着力栽培的心腹其实是朱赓,沈一贯,下来才是他林延潮。
  自己一来资历不如二人,二来也有些不太听话。
  正想到这里时,陈济川通报说许孚远,管志道一起到了。
  林延潮当即带着弟子们出门相迎。
  许孚远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浙江德清人,现任陕西提学副使。
  管志道是隆庆五年进士,南直隶太仓人,曾官任广西按察副使,现在没有做官,到处讲学。
  以他们的官位而言,林延潮是不会出门相迎,此举是尊重他们在大儒的身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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