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十章 办报

  朝廷办报不是一个是与不是的问题,而事在说‘是’前,可行性的研究,以及种种举措都已是在朝堂上认真的商讨过了。
  譬如说这办报的钱从何而来,这是一项公益性事业?还是一项盈利性事业?
  朝堂诸公商议一致以为,首先这是垄断性事业,民间的报禁仍是是实行,不准放开。
  垄断就是为了保证盈利,以往的通政司的邸抄,都是由民间报房私下发售,因为林延潮当年上谏的事后,这些报房都被殃及池鱼,尽数取缔了。
  但是生意是断不了,民间报房还是在暗中在做。
  现在这官方报纸一出后,朝廷立即下了更严格的禁令,不许民间报房经营,等于将这一块的生意完全由朝廷垄断起来。
  还有就是邸报,邸报之事就是隔一段时间一出,或者是朝堂上有什么大事,比如官员大规模调动,太子登基等等,会出一个加急版。
  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就是采取了林延潮当年办报的经验,以一旬两刊这样固定时间发行。
  其实都察院当初命名为‘皇明时报’,其实满朝官员心底都是不服的,你一个报纸居然冠以国号,这不是三大报纸中以你居首吗?
  但是没办法,现在言官的势力大啊,谁敢不服。
  没有报纸时,就有公论出自于科道之说,现在有了报纸,言官更近一步把持言路。官员们其实对于新事物并不迂腐,当初他们从林延潮上谏时看到了舆论的厉害,所以言官们第一时间要将这利器把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言官们还从林延潮手中学到了‘社论’这个大杀器。
  都察院会在每一版的皇明日报上,选一个重要,影响大的朝廷政策,再由资深,笔力雄厚的御史进行一个社评,向天下官员,士子,解释朝廷用意何在。
  这样的手段,当然是为了将人心凝成一条绳,也是向天下万民阐述为政者的思路。
  有了这社论,这皇明时报再也不是原来邸抄那样枯燥无味的时政一览,而是赋予了报纸的生命。
  每个官员都可以从时报的社评中理解思路,并对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不是一味的在那里瞎猜,或者由那些‘见微知著’的人分析给你听。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原来即是通政司邸抄的内容,销路本是不愁,但有了社论后,更是洛阳纸贵。
  至于礼部的报纸,则名为‘天理报’。这是礼部官员被都察院‘皇明时报’抢先后,自己选了一个名字。
  皇明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受命于天?而且这天理二字,又是出自理学‘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
  天理报办报则倾向于教化。
  不过别以为叫这个名字,这天理报就是有一堆腐儒在那边写酸臭文章,没有人爱看。
  操办天理报的正是原来燕京时报的主编,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郭正域。
  郭正域当年从林延潮那学了很多,深知办报纸这样的事,不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一定要先迎合人心,先有了销路,然后再慢慢贩售自己的思想。
  这也就是找准目标客户。
  他主编下天理报的内容,比如宣扬节妇,哪个府哪个县某某氏为丈夫守节二十几年,为族里敬重传为佳话。
  宣扬孝子,哪个府哪个县某某读书人为了侍奉亲人,辞掉了功名,在家尽孝十几年。
  忠臣,死节,孝悌,故事具体详实,令人看得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还别说士大夫们还是就是喜欢看这个,正是古有二十四孝,今有天理报。
  故而天理报一出,礼部就摊派地方府县购买,以驿站传递的方式下发,然后省府县一级一级下去。
  对于地方官而言,考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教化,有了这天理报,如有神器在手。而地方若有什么孝行,地方官们也会主动往天理报上去报。
  于是天理报一办,引起满朝喝彩。
  而主持此事的郭正域,升为户部员外郎。
  郭正域虽说是升官了,其实也是调离了他创立的‘天理报’这一块。原因在于郭正域再度拒绝了申时行对他的招揽。
  申时行宰相肚里能撑船,或者也是看在林延潮的面上,没有将郭正域贬斥,而是调离了礼部。
  而接任主办天理报是申时行的另一弟子汪可受。这当然就是给礼部尚书沈鲤掺沙子了。
  郭正域不说,无论事皇明时报,还是天理报都是一炮儿响,对于翰林院现在而言,则是亚历山大,林延潮面临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老师的局面。
  得到了徐显卿支持后,林延潮于翰林院里商议办报之事。
  办报之事不同于修大明会典,穆宗实录,这是一个接触实务的机会,翰林们都是很有期待的。
  但是自允许办报开始,林延潮却一直蓄而不发,却令众翰林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从都察院的皇明时报,礼部的天理报成功后,林延潮也是考虑翰林院的报纸定位在哪里。
  虽说朝堂诸公议论时,曾经提出让翰林院偏重于‘文章科举’的方向,但具体操作上又是如何?
  现在在检讨厅里,参与办报的翰林都来了。
  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这几人都是林延潮在翰林院中的心腹,当然也少不了林延潮的同年萧良友,好友孙继皋。
  另外杨道宾,孙承宗,庶吉士里袁宗道,陈应龙等等都有与会。
  面对众人,林延潮先道:“都察院的皇明日报专营在朝官员,以及官绅。天理报是面向地方官员乡绅。而翰林院报纸则是面向举子,监生,生员,诸位以为他们喜欢看如何的报纸?”
  萧良有道:“朝廷定下是文萃科举,就应该点评时文,讨论经学。”
  孙继皋道:“我们当然说文萃科举,但诸位想书肆里那经世文编,科考大全,同样说的都是这些。”
  “而所谓报纸在于新,在于快,我们可以在每年乡试,会试,殿试时谈文章,从礼部,都察院看来,我以为还是在于眼下读书人最关心的事上。”
  萧良有点点头道:“此言极是,我们还是听一听后辈们的见解吧!”
  听了萧良友的话,方从哲,叶向高,孙承宗他们都是起身施礼。
  方从哲先道:“学生窃以为皇明日报确实先声夺人,其社论采用确有亮点,但我们翰林院不必讲大道理,如这样的社论,实可以不必采取,因为这样的社论懂的人自不用他们多说,而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林延潮赞赏道:”说得好,皇明日报的社论乃朝廷向官员士绅他们吹风,我们若亦步亦趋,则失了先机,既是办报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
  “我以为我们可以将朝廷之政策道出,详述,如果并非必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揉入其中,就算一定要说,也要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不群不党,让读报之人从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目光一亮,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叶向高道:“储端之言,发人深省,正所谓公论出自科道,我们翰林院不比都察院,不能替都察院发声,而贸然评议容易与都察院的时报意见相左。”
  “当然如此并非一个取巧之道,也并非一个符合读报之人心思的办法,但是久而久之,大家会知道我们的立场,明白我们的苦衷。”
  林延潮继续定调子:”还有一事,我们翰林院的文章不在于文赋,更在于可读,我们不怕别人嘲笑我等翰林写的文章,如何不入流,如何看起来像给平民百姓所读的文章。”
  “因为我们的心思在于观点上,文章一定要犀利,能切中要害,甚至直指时弊,同时我们也好常怀宽容之心,只为读报之人开拓眼界见识。”
  孙承宗道:“我明白储端的意思,我们的报纸就是面向举人,国子监,生员,此上不足下有余。”
  “既面向士人阶层,但又要愚夫愚妇都能理解,所以翰林院的报纸,不必高高在上,而是要让每个读书识字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重点在于开拓见识,增广见闻。”
  众人都是抚掌道:“正是如此。”
  李廷机问道:“不知储端以为,我们翰林院的报纸以何为宗旨?”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以一首诗吧!”
  众人一并道:“愿闻其详。”
  林延潮当下挥墨直接写在一张纸上,众人齐看后都是叫好。
  但见林延潮写的这首诗是: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当然是好诗,众人不禁心情激动,孙承宗向林延潮问道:“敢问储端天公何意?”
  林延潮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公就是天下亿万万百姓。我在翰院时常言,欲中兴则必变法,然而欲有治法必先有治人,这治人从何而来,在于开启民智,天下读书人的觉醒!”
  “天子求贤若渴,故开科举求才于天下。我们这报纸就是开一扇窗,开一扇门,让天下读书人都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他日为治世之才!”
  正在林延潮说话之间,袁宗道则是默不作声将林延潮写的诗拿起,赞叹了几句,然后看四周无人在意,悄悄地塞进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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