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杼山古尸

  湖州杼山。
  一向冷清的陆羽墓、三癸亭、青塘别业等古绩,最近热闹了起来。
  一个多月前,来了一队考古团,待在陆羽墓附近扎起帐篷,大肆挖掘。
  这个自从唐贞元二十二年以来,就一直是中外茶人中心的圣地,传出的喧闹声,引来了许多附近居民的好奇。
  年过五十的夜轩教授,站在越来越深的挖掘坑前,面无表情的向下望着。
  已经三十多天了,陆羽的棺木还是没找到,这根本就是没道理的。
  自己带来的光谱分析仪等等设备,明明清晰的指出陆羽墓地下十六米处,有一个不大的正方形空间。
  而在那个空间的正中央,有个直径二米、长三米的长方形物体,那应该就是那个传奇人物的棺材。
  可是挖到仪器标识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光如此,他不死心的决定再向下多挖了十米,可是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整个考古团队都因为这样呆滞的状况,变得不稳定起来,许多人都产生了不满的情绪,有人甚至对他有了猜疑。
  但是不管怎样,这个行动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赞助商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什么都好,至少要让自己尽快找出些可以证明陆羽存在的东西。
  就在他考虑是不是需要继续挖深的时候,坑下的队员突然惊呼起来。
  由于上边挖掘机的不当操作,土层突然开始塌陷,大块的泥土蜂拥的往下边滚落。
  “该死!”夜轩大叫一声,急忙向下跑去,边跑边焦急的吼道:“刘峰,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把人全都给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无线电的另外一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慌乱惊叫,只有一阵阵粗重的呼吸。
  夜轩又大声骂了几句,耳机里才传出了刘峰干涩、激动、颤抖的回答:“教授,你最好下来看看。”
  “发生了什么事?”夜轩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飞快的跑上起降机,心脏不停地“怦怦”狂跳。
  刘峰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住了,耳机里传出的又只是呼吸,沉重急促的呼吸。
  夜轩教授缓缓地靠近坑底,夕阳的余晖,黯淡的照亮着这个硕大的地方。
  他隐约看到所有的队员都凌乱的呆站在原地,视线无一例外地望着南方。
  他顺着他们的眼神望去,只看了一眼,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紧紧的抓住栏杆的扶手,大脑一阵晕眩。
  坑底视线的尽头,一个不大的空间露了出来。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静静摆放在正中央的黑褐色棺木。
  夜轩教授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陆羽,我终于抓住你了……
  而谁也不知道,在同一个城市中,一个普通平凡的茶叶研究员张克,却在做着一个十分古怪离奇的梦!
  诗云:小盏吹醅尝冷酒,深炉敲火炙新茶。诗又云:酒壶早是容情了。容情了。肯来清坐,吃茶须好。裙腰草。年年青翠,几曾枯槁。渔歌一曲随颠倒。
  美人、江山、荣华与富贵,这些我统统都不爱。我爱的只有茶!
  我曾被皇上请入宫中,与他讲了三日三夜的茶经,也曾为茶放弃了高官厚禄,故此名声大振,所以世人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茶圣”。
  为茶,我从没有后悔过。
  诗僧皎然曾经打趣的问我:“如果有一天,当你过身后走上奈何桥,孟婆问你今生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你会怎么回答?”
  我久久不能言语。
  或许,那时我也只能用双手撑住身体,望向脚下云烟雾绕的三涂川吧。
  但是我又真的可以放下吗?放下她?
  我叫陆羽,是个弃儿,自幼当然无父母养育了。于是六岁的我,便习惯了在竟陵郡这个无聊的小地方,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直到那日,我照例在街上小偷小摸外加乞讨时,积公大师发现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竟陵郡难得的热闹。
  我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面相很慈善的老和尚身上。
  玄宗皇帝好佛是众所周知的,有哪家庙里的和尚,不是敲了个肥头大耳,佛主不是常说众生皆平等吗?像这么穷的我,捞一些油水,佛主也应该体谅才对吧。
  我想当然的一边思忖着,一边快步跟着他,终于找到了个下手的绝好机会。
  我不失时机的施展自己的妙手空空,将手伸进了和尚的怀里,但是剎那间,我的脸却变得雪白。
  我没有摸到想象中的涨鼓鼓的钱包,却碰到了一只粗壮的大手。
  根据我的经验,看来免不了又要受一顿毒打了,于是很老练的说:“要动手就快点,我很忙的。对了,记住不要打脸,等一下还要去跟我的兄弟吃宵夜!”
  老和尚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三个馒头递给我:“银子我没有。不过这三个馒头倒是老僧刚化来的。吃吧,别饿着了。”
  我接过馒头,却感到嗓子里有些东西堵着,堵得我喉咙痒痒的。于是我委屈的扑入了老和尚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便是积公大师了。
  第二天,我跟着他去了龙盖寺。以后我才知道积公大师是当代的名僧,睿文孝武皇曾召他入宫,给予过特殊的礼遇。
  积公是个饱学之士,他深明佛理,但最好的却是茶。
  现在想来,或许我便是受了他的熏陶,才会有以后数十载如一日的编写出《茶经》吧……
  积公常常对我讲,茶有三德。
  一是坐禅通夜不眠;二是满腹时能帮助消化,清神气;三是“不发”,能抑制**。
  茶叶中的各种丰富的营养成分,有提神生津的药理功能,是僧侣们最理想的平和饮料。所以我才会在《茶经》的上篇写道:“茶味至寒,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这些字语为后世人津津而乐道,但又有谁知它大多是出自积公之口?
  不过对一个孩子来说,晨钟暮鼓的日子,实在太过于枯燥了。
  积公大师虽然常感叹我大有佛性,可以对佛经论集过目不忘,但也看得出我志不在佛,便从小就传授我艺茶之术和孔孟之道,望我在这些方面有所成就。
  转眼间,在龙盖寺我不知渡过了几多寒暑。直到又一个人的到来,我的一生彻底改变了。
  那日我在龙盖寺门前捉蚱蜢,一个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老僧,走到我面前问道:“阿弥陀佛。积公大师可在?”
  “阁下是谁?”我一直都受儒家教育,所以张口就说出了和身上的僧衣很不协调的话。
  果然那个老僧皱了皱眉头道:“你不是小僧吗?为什么口吐世言俗语!”
  我见他吓走了我的蚱蜢,没有好气的反问道:“难道我告诉过你,我是小僧吗?”
  老僧突然全身一震,呆呆的看着我,一动也不动了。
  我有些害怕的望着他,心想这个人恐怕是得了失心疯,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寺里的人把他抬进去?
  不料,这老僧却又突然大笑起来,向我鞠礼道:“哈哈,贫僧总算明白了……施主,请告诉积公大师,我从谂输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以后我才知道,他是那时与我师父同名的唐代高僧从谂禅师。
  就在从谂禅师转身准备离去时,突然从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又严肃又苍老的声音:“问,如何是和尚家风?”
  禅师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答道:“饭后三碗茶。”
  我师父积公点点头,鞠了个礼道:“那就请大师进小寺喝茶。”
  从谂禅师愣了一愣,面露喜色道:“那贫僧就叨扰了。”
  我不懂龙盖寺的粗茶有什么值得从谂禅师那么高兴的,听我身旁的小沙弥说,禅师曾来龙盖寺五次,而每次都要求积公喝茶,但积公却总是不许。
  我觉得那个小沙弥一定是在说谎。
  师父是个很大方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把全身的家当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又怎么会吝惜那一些不值钱的茶叶呢?
  师父把从谂禅师请进大厅里,寺院中所有人几乎都到齐呢,连平日总是待在厨房里很难见到的那些小头陀,也毫不例外的匆匆赶了过来。
  所有人都静静的坐在大厅外的空地上,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任何响动,而打扰到了什么。
  而师父和从谂禅师对坐着,身前只有一张旧桌,两盏冒着热气的绿茶。
  “新近曾到此间么?”师父先问道。
  “曾到。”从谂禅师答曰。
  “好。喝茶。”师父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师父又问:“新近曾到此间么?”
  从谂禅师思忖了半晌,摇摇头说:“不曾到。”
  “好。喝茶。”师父笑意更浓了。
  站在他们之间的我,忍不住好奇,插嘴道:“好奇怪啊,师父!为甚么曾到也说喝茶,不曾到也说喝茶?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喝茶啊?”
  此话一出,师父和从谂禅师猛然转头望着我,全身不断的因激动而颤抖。
  “对啊,什么是喝茶,为什么要喝茶呢?”从谂禅师喃喃的说道。
  而师父那双浑浊的眼睛,少有的精光大盛,他用颤抖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从谂禅师的手道:“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吃茶去!吃茶去!”
  “吃茶去。”从谂禅师脸上仅有的一丝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他大笑道:“对,吃茶去!哈哈,明白了!我也明白了!”
  两双颤抖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积公与从谂,这两个唐朝有名的高僧,就此在彼此的大笑声中得道仙去……
  那时我还小,并不理解有道的高僧,往往通过这些平常的语言,就能达到“悟道”的目的,从而飞仙而去,但当时的那一幕,却永永远远铭刻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
  而自此以后,“吃茶去”三字,便成了禅林的著名法语。
  积公仙去的那一晚,我离开了龙盖寺这个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那年,我正好十二岁。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张克惊醒过来。
  看来又作古怪的梦了,为什么最近老是这样?
  摸了摸发痛的脑袋看向闹钟,不好!已经八点一刻了,天哪,如果今天再迟到,自己一定会被那个老不死给宰掉!
  飞快的翻身起床,一边刷牙漱口一边穿上衣裤,然后他以即使是奥林匹克的短跑冠军也难以比拟的速度,窜上了汽车,冲研究所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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