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

  木槿看着贵妃, 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正巧紫藤刚用过饭进来伺候,木槿忙一把拉住她:“姐姐,娘娘是不是醉了?”
  紫藤疑惑:“不应当啊, 娘娘餐前用的蜜水是林太医调制的,本就加了些醒酒健脾的汤在里头。否则我也不敢让娘娘喝一整壶酒啊。”
  高静姝若是脑子清醒的时候,必会反应过来:我错了, 我不应该倒掉那盏蜜水换了酒。
  可此时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憋屈,憋屈的要命。
  她哭了起来。
  两人俱是吓了一跳,连忙围过来:“娘娘, 您怎么哭了?”
  木槿心思更敏捷,问道:“是为了魏答应?娘娘,皇上都下旨让她住到围房去了,既没分宫室, 也不过是个普通答应, 您实在不必为了她伤心。”
  “不是!皇上肯定是格外喜欢她才叫她去身边的。”那可是最后的令皇贵妃啊。
  “她还会给皇上生一堆孩子。”足有六个。
  听贵妃说到孩子两个字, 紫藤又开始咬牙暗骂:该死的朱答应。
  宫里人人都知道朱答应以子嗣之说冲撞了贵妃。可当日她们见主子心情还好,想着大约是皇上许诺给个养子的缘故, 娘娘有所安慰,此事就算翻篇了。
  如今紫藤和木槿一听这话, 心道:娘娘果然还是在意没有孩子。
  三个人想了两岔里去。
  紫藤就安慰道:“魏氏不过是个答应, 才承宠哪里就能有孩子呢, 就算有了也无妨的。”
  高静姝没有全然醉倒,只是情绪十分激动,在心里呐喊:你们知道什么,她会生出未来的嘉庆帝!
  还好高静姝没有真的喝晕断片, 还是把不能说出口的话死死捂在肚子里。
  --
  她知道自己难受在哪里了。
  不能说出口的话, 不能做的事。
  魏答应来拜见的一瞬间, 高静姝居然想先下手为强——此时魏氏才是个答应,贵妃要寻个机会处置一个答应还是可以的。
  有个声音告诉她:让眼前这个人消失,不然她会得宠,在未来会做贵妃,做皇贵妃。若自己能活下去,她或许就是未来的自己最大的敌人。
  高静姝叫自己一瞬间的恶意吓住了。
  有一个阴暗的自己在说:不能心慈手软,后宫就是丛林,自己要先变成吃人的野兽,才能做到与虎谋皮,与豺狼周旋,在这些满脸写着吃人的嫔妃中活下来。
  可喝醉了的她却终于明白。
  她不愿意。
  她会奋起反抗,有人要害她,她就会反击,信奉一报还一报。可如今,魏答应在她面前就像个新出生的婴儿一样脆弱,她似乎伸手就能掐死。可她不能,这一次下去手,就会一步步变成后宫里的豺狼,变成逼死贵妃的那种人。
  况且后宫妃子总归要失宠的。
  乾隆活到八十九,贵妃只比他小四岁,总不可能八十了还在得宠。色衰难免爱弛,后宫里的新人是不会断的,害了一个令妃还有无数的‘令妃’,这宫里的女人源源不绝。难道她要看到一个新人冒头就害死一个?
  那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皇上喜欢的贵妃,是宁死不肯举荐宫女的贵妃,是稀里糊涂一门心思爱他的贵妃,是需要他保护的贵妃。
  绝不是一个天天拎着刀像割韭菜一样,收割他新宠的贵妃。
  就算她真下得去黑手,这也是一条走不通的绝路。
  重点不在于令妃,而在于君心。
  --
  高静姝现在酒意上头,不觉得自己醉了,只觉得自己是悟了。
  “我要见皇上!”
  紫藤和木槿要吓死了,贵妃这样醉醺醺如何面圣。
  木槿哄道:“皇上今晚没翻牌子,想是有要紧朝政要办,娘娘可不能去冲撞了皇上。”
  然后转移贵妃注意力:“要不您弹琴吧,您自生病后好久没弹琴了。或者奴婢将小宫女们都叫进来,咱们玩抢红,您最喜欢这个了。”
  “琴……不要琴,取我的二胡来。”
  紫藤:……二胡,什么二胡?
  木槿试探着问:“娘娘是说胡琴?”
  高静姝点头。
  贵妃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却读书识字。因高斌被分出家门后十分凄凉,对亲情就颇为看重,于是亲自教授长子长女读书写字,以全天伦之乐。
  所以贵妃其实颇通汉学,皇上还曾赞过贵妃“尤耽文翰”。
  甚至于琴棋书画,贵妃虽不精通,但也都略涉及过一些。此时圆明园的贵妃住处,自然也有各色乐器,可贵妃之前没用过胡琴啊。
  “拿来。”
  高静姝很坚持。
  --
  九州清晏御书房,皇上捏了捏眉心,颇为烦闷。
  出了年关前朝就开始一桩接着一桩闹事了。
  鄂尔泰跟张廷玉两人分作两党,在朝上成犄角之势,从起初的意见相左,已然演变成了如今互相倾轧的党争之风。
  前明亡于党争,皇上心里是极忌讳的。
  又觉得这两个老臣居功自傲看轻自己:先帝爷在的时候,两人虽也时有争论,却没有结党营私,纵容门生全国乱窜,意图把持朝政。
  自打进了二月,御书房的折子每天都需要比以往多两倍的小太监搬运。
  因皇上看上去疲累烦躁,御书房就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整个九州清晏静的如无人一般。
  夜色渐深,整个圆明园都寂然下来。
  圆明园不似紫禁城内,各条宫道横平竖直,且都有人戍守。毕竟圆明园太大,宫人又比宫里少的多,所以倒是行动自在些。
  但宫人们也都习惯,过了时辰就不走动了。
  越发显得一片幽静。
  --
  皇上披着家常银鼠毛斗篷,推开窗子,让寒风吹进来。
  不由精神一震。
  李玉连忙道:“万岁爷,虽快到三月了,晚上还是寒的很呢。”
  “你听。”皇上忽然开口道:“有乐声。”
  李玉见皇上的眼风扫过来,立刻退出去办此事:九州清晏是皇帝寝宫,且周围多湖水颇为清幽。这会子传来乐声,想必是后头围房里答应们不老实,想以琴声吸引皇上。
  李玉心道:平时皇上说不得还有兴致逛一逛,可今日两位大人在御前闹得面红脖子粗,皇上烦躁还来不及呢。
  得赶紧把这没眼色要争宠的人弄走才是。
  乐声幽微,其实皇上自己关上窗户就听不到了。
  但这世上,只有旁人顺着皇上赶紧停奏,再没有皇上关窗子迁就旁人的。
  李玉回来的时候,乐声仍旧断断续续。
  他是一路小跑回来的,额上还有点汗躬身道:“回皇上,是贵妃娘娘带了人在‘别有洞天’弹琴。”
  所以他哪里敢赶人啊,一看清是贵妃,他连面都没露就回来禀明。
  皇上一怔。
  别有洞天在圆明园角落,从九州清晏后头的围房后绕过去才能到。里面有一处人工挖出的泉眼,仿的是济南天下第一泉趵突泉的样子。
  夏日泉水涌如碎玉,还会有人走了去赏景,可现在却是冬末初春寒气料峭,水涌寂寂,又是晚上,贵妃怎么忽然跑到那里去弹琴。
  要论景致,她自己的万方安和馆都要更好一些。
  --
  这样冷的天,紫藤和木槿却层层的冒汗。
  贵妃坚持要胡琴,木槿无法,只能立刻开了库房,翻箱倒柜给贵妃找出一把胡琴,还落了自己一头灰。
  谁知娘娘还不肯算完,非要有泉水之处,说要对着泉水拉胡琴才叫什么二泉映月。
  两人只得给她披上厚厚的大斗篷,然后只宣了一顶二人小轿,两人跟做贼一样跟在轿旁,一路悄悄来到了别有洞天的泉水处。
  这一方泉眼由白玉围栏圈着,旁边小坡上有一小亭,坐在上头正好俯视泉眼叮咚,夏日是极好看的。
  紫藤见贵妃要坐,忙从轿中取了软垫和脚炉。
  --
  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响起。
  高静姝考上研究生那年,师门里排过一出话剧,要在学校一百一十周年庆典上演。
  她负责演在街头拉二胡等人扔钱的盲女。
  那三个月,她闲了就抱着一把二胡,反反复复练《二泉映月》里的挑出来的三分钟旋律。
  “唉?我的碗呢?”高静姝闭着眼拉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紫藤实在是没脾气了,醉了的主子跟孩子一样不讲道理,方才临走前还非要个碗。紫藤只得从多宝架上拿了个琉璃碗带上,此时递给贵妃。
  高静姝就俯身小心的把碗摆自己跟前的空地上。
  紫藤和木槿是真没见过街头卖艺、摆碗要钱的行为,也不知娘娘在干什么,只好随她。
  好在琉璃碗宫里有的是,打了也不怕。
  如今她们只祈祷这里离九州清晏够远,不会吵到皇上。
  然而天不遂人愿,高静姝拉到第三遍的时候,皇上就到了。
  皇上未摆仪驾,只带了李玉,再就是小禄子在前面提着灯。
  他先站在别有洞天的葫芦门外听了片刻,叹道:“这样伤怀的曲调,她如何想来。”
  皇上出现的时候,木槿脑海里闪过一丝绝望,跟紫藤两个立刻跪了请安。
  然而贵妃却未起身,仍旧将二胡珍惜的托在腿上,只对皇上笑了笑。
  皇上见她双颊红润如胭脂,眼波流转不定,在灯笼烛火下倒应了那句“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心口便是一跳。
  但还是先问:“贵妃这是怎么了?”
  木槿忙上前快速简单的交代了贵妃的情状,又替主子请不给皇上请安的罪。
  皇上一笑:“罢了,贵妃醉酒之态难见,朕不会苛责她。”
  但走近细看,只见贵妃玉指极白,毫无血色,又立刻蹙眉:“主子醉酒,你们原该劝着她在屋里歇着,怎么又纵着她出来吹风。若是再冻病了,你们仔细着。”
  木槿的脸儿也白了,忙跪了道:“钟粹宫已有宫女去请林太医,奴婢们有罪,劝不住主子,请皇上恕罪。”
  一听说已经请了太医,皇上也就脸色稍缓。
  贵妃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这些宫女但凡能劝住,当日也不会由着她抗旨不交铃兰,更不会由着她半夜站在外面把自己冻得重病。
  --
  木槿交代贵妃情况的这段时间内,高静姝又将自己仅会的那段二泉映月拉了一遍。然后才爱惜的放下了胡琴。
  她弯腰去取地上的琉璃碗,紫藤连忙替她拾起来给她。
  高静姝双手捧着碗,也不用人扶,虽然略有些摇晃,但还是走了个直线走到皇上跟前。
  紫藤的心随着贵妃摇晃的步子,都快要跳出来了,心道:还好娘娘晚间没穿花盆底,而是普通绣鞋。
  不然这会子肯定栽过去了。
  --
  高静姝走到皇上面前,停下。
  皇上是见惯了贵妃的姿容,然而此时灯下看美人,越发夺魂摄魄。皇上心旌摇荡,不由想着怪不得唐明皇见了贵妃醉酒之态,便什么也都不顾了。
  贵妃开口了:“皇上,您看这个琉璃碗。”
  他便低头去看——只是个普通的琉璃碗罢了,他宫里的多宝架上头也摆着一套琉璃碗碟,各色齐备,用来盛时令果子好看些。
  高静姝仰脸看着他,看皇上居然没有动作,就继续道:“您想不到什么吗?”
  皇上见她眼瞳清澈,寒风一激,显得越发明亮,又因酒气上头而含了不自知的泪。
  他不由心软起来,贵妃啊。
  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如何不懂贵妃的心思?上回自己冷落她十三天,到底是让她生了畏惧,只怕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正如这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皇上难得伤怀。
  只是伤怀到一半,却听贵妃道:“这琉璃碗还空着呢——您听了曲儿难道不给赏钱吗?”
  皇上:……
  --
  被贵妃要小曲儿钱,皇上先是又好气又好笑,然后遽然动了疑心,转头问紫藤:“最近内务府又克扣了贵妃?”
  紫藤忙否认,替内务府摘下这个飞来横锅。
  主要是自从纯妃抢牛乳事件后,内务府后悔不迭,最近花样表现着给钟粹宫行方便送东西,实在是殷勤的不得了。
  于是紫藤只能尴尬解释道:“皇上,娘娘是醉了,奴婢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上见贵妃仍旧眼巴巴捧着碗看着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摸了摸身上准备给贵妃‘赏钱’。
  然而他哪里会带着钱。
  转头去看李玉。
  李玉顿时一脸惊恐:他是养心殿总管大太监,走到各宫,娘娘们才不会只给几两银子,要不不赏,但凡赏了就是精致金玉玩意儿,所以他也没钱。
  皇上用一种‘你真没用’的眼光盯了他一下,然后摘下自己腰上悬着的一块羊脂九龙佩搁到了贵妃的琉璃碗中。
  贵妃屈膝:“多谢客官。”
  见皇上叹气,紫藤和木槿都要哭出来了。
  --
  林太医在众人如火如荼的期盼中,终于到了。
  他都没带小太监,是自己亲自拎着药箱一路飞奔过来的。身后跟着钟粹宫二等宫女腊梅,提着的食盒里是一罐油纸扎着口的醒酒汤,并一个空碗。
  皇上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林太医就差点给跪了。
  “是你允了贵妃喝酒的?”
  林太医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却又不敢跟皇上对辩:他为了盯着贵妃不多饮酒,这些日子一日两趟的去请脉,人都瘦了三斤呢!
  皇上见这亭子四面透风,也没法安坐请脉,便索性亲自弯腰抱起贵妃,就近去了别有洞天的围房。
  圆明园占地阔朗,各处都有方便主子们起坐更衣的围房,别有洞天虽然冬日少有人来,但还是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皇上将贵妃放在榻上,也坐下来让贵妃靠在自己肩上,然后点点下颌,示意林太医把脉。
  见贵妃一手搁在小枕上被把脉,另一手还不忘牢牢抓着玉佩,皇上也觉无奈。
  林太医在皇上的注目礼中,勉强镇定下来把了脉,然后就松了一口气。
  “回皇上。娘娘脉象平和,并无风寒侵体之症,只是喝了酒有些心火旺,等喝了解酒药,再将现用着的方子加一味穿心莲喝两日即可。”
  他知道皇上不爱听那些虚亢复杂的脉象,于是只捡重要的说了。
  果然皇上颔首。
  紫藤听了太医的话方才倒了一碗解酒药,哄着骗着直接给贵妃喂了下去。
  --
  且说高静姝自打喝了酒到现在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天色都从青灰转为泼墨一样的浓黑,酒劲也耗费的差不多了。兼之腊梅见娘娘醉的厉害,就将醒酒汤熬得浓浓的,这一碗下去,不过半刻,高静姝就渐渐清醒过来。
  其实方才她并不是大醉以至于断片,只是半醉到脑子没法完全掌控行为。
  现在渐渐回想,倒是将方才的事情想起了十之八九。
  “皇上,臣妾失仪。”她老老实实从榻上站起来请罪。
  贵妃离开怀抱,皇上便也坐直了身子,感受着方才贵妃倚在身上时的温热渐渐散去。
  “起来吧。”皇上半欠身,伸手将她扶起来道:“你的宫女说,你非要来寻朕。”
  皇上拿出金怀表看看时辰:“贵妃,朕还有许多折子要批,你若是想留在九州清晏,就在偏殿等等朕。”
  高静姝连忙十动然拒。
  如果说在后宫里精细的吃穿用度是她的工资,那么服侍皇上的每一刻都是她的工作时长,能不加班还不加班的好。
  况且今天……
  她想起方才的举动,脸色再次红的如酒晕般:“臣妾,臣妾得先回去沐浴换衣。既然皇上有许多折子要批,臣妾不敢再留在九州清晏扰了皇上。”
  皇上也就站起身来:“李玉,不要惊动人,叫顶小轿将贵妃送回去。”
  皇上今日未翻牌子六宫皆知,这深更半夜的,要是大张旗鼓把贵妃送回去,别人只怕还以为贵妃夜半来邀宠未遂,被逐出了九州清晏呢。
  只要皇上愿意的时候,也可以做个很替人着想的人。
  紫藤忙屈膝道:“回皇上,钟粹宫的小轿就停在别有洞天外的夹道上。奴婢去叫即可。”
  皇上点头:“既如此,你陪贵妃回去。”顿了顿:“林太医和木槿随朕来。”
  高静姝瞪圆了眼睛:“皇上……”
  皇上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朕交代他们几句,你先回去歇着。紫藤一个朕也不放心,小禄子跟着去。”
  小禄子伶俐的应下来,又赶紧跑腿去叫轿子。
  高静姝望着木槿,就像被王母无情分割的织女看牛郎一样恋恋不舍,然后才不得不上轿。
  --
  皇上照例嘱咐了林太医两句后就也就让他跪安。
  林太医非常灵,当即对皇上表示,自己是悄悄出来的,连拎药箱的小太监也没带。不会有人从他这知道贵妃醉酒闹的皇上放下朝政这件事。
  不然不光六宫的议论,连太后都要不悦。
  皇上表示很不错,很上道。
  木槿知道,林太医走了后,自己才是大头。
  果然,皇上开口了:“贵妃怎的忽然伤心至此?”
  不但喝醉失态,那首胡琴曲更是清冷凄凉,简直如同经历离殇的人所做一般。
  鉴于皇上不认识伟大的二胡演奏家阿炳先生,所以直接把这首未听过的曲子归结到了贵妃为情所感,即兴创作。
  木槿已然跪了,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道:“娘娘用膳前并未露出难过神色,醉酒后倒是露了两句话出来,仍旧是为子嗣难过。”
  皇上眉峰微皱:“子嗣?当日朱氏虽冲撞于她,但朕已安慰好贵妃。怎么两日过去了,突然又难过成这样。”他声音渐冷:“说实话!”
  木槿叩头道:“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另外,今日魏答应给各宫主位娘娘们磕头了。”
  不等皇上问,木槿就忙道:“魏答应并没有冲撞娘娘,娘娘也按着例赏了魏答应。只是听说魏答应被皇上下旨召入九州清晏后围房居住,娘娘羡慕了一句,说她得了皇上的恩宠,以后会有许多孩子。”
  皇上沉默片刻后才轻轻一叹。
  看着新承宠的年轻答应去磕头,大约再次触动了贵妃侍奉自己十多年未有子嗣的痛处。
  若是她如旁人一般不得宠也就罢了,偏她是盛宠加身却连一次遇喜都没有过。
  别说她为此昼夜伤感,就算皇上也渐渐不抱希望了。
  --
  “皇上没有为难你吧。”木槿刚进门,高静姝就关切发问,还不忘让紫藤给她端一碗热辣辣的红糖姜汤。
  实在是寒气料峭,在圆明园里走这一大圈必然辛苦。
  木槿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要劝高静姝以后不要饮酒,才开了个头,高静姝就忍不住告饶:“我知道了,紫藤已经念了我很久了,我头晕的很。”
  “那娘娘有没有意识到,喝酒其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木槿难得强硬了一回,仿佛回到了初入宫廷的时候,她肩负着高夫人的谆谆教诲,让她凡事规劝贵妃,便是一时受了贵妃的委屈,高家也会在她家人身上弥补回来。
  木槿反省:自己好像并未尽责。
  紫藤打了热帕子来给她敷脸散酒,高静姝就把脸躲在帕子里嘟囔道:“我意识到了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喝酒可以失去意识。”
  “娘娘说什么?”木槿没有听清。
  “没什么。”她心虚的敷过脸,表示自己要睡了。
  紫藤木槿只得同时叹口气。
  --
  “万方安和出去一顶小轿,半个多时辰后才回来?”嘉妃正对着镜子扑睡前最后一道保养工序玉容粉,听了这话忍不住把手里的西绒扑子搁下:“看清楚轿子里坐的是谁了吗?”
  “并没有,好像就一个小太监一个宫女跟着,点了两盏灯笼都压得低着呢,看不清脸。只看见太监的衣裳不是带花色的,应当不是贵妃宫里的问喜。”
  小禄子虽是皇上的太监,但品级并不高,只能穿普通蓝褂。
  嘉妃听后,又百无聊赖继续扑粉。
  贵妃的脾气,不管晚上要去哪里游逛,总不至于遮遮掩掩,大约是宫里的大宫女,有事要出门,比如要去与万方安和馆在对角线上的养花暖房太远,不想走路就趁夜色悄悄传了轿子。
  虽说宫女坐轿子是僭越,但既然没有娘大白天招摇过市,且贵妃宫里没规矩的事儿多了,不差这一件,嘉妃也不打算拎这种小事出来说话。
  如果说今晚嘉妃没有在意这件事,那么第二天一早,她收到另外一个消息的时候,就又重视起来。
  “真的?”
  宫女紫云脸也绷的紧紧地:“是。昨夜太医馆值夜的四位太医,正有一位是咱们用熟的赵太医,他说正巧瞧见钟粹宫的宫女来请——林太医连太监都不带,自己拎着药箱就跑了。”
  “赵太医从未去给贵妃诊脉过,怎么还认识钟粹宫的宫女?”
  “赵太医不认识,但奴婢却能确认:那个腊梅,就是贵妃宫里长得铁塔也似高高壮壮的那个,人人都说她像程咬金来着,您忘了?赵太医一说身形,奴婢就知道了。”
  嘉妃恍然大悟。
  然后跟贴身宫女面色凝重的对视起来。
  虽说之前她想放点流言蜚语,从生活作风问题上打击一下贵妃,撬动皇上作为男人对绿帽子的敏感程度。
  但说到底,她心中是完全不信贵妃跟林太医有点什么的。
  可现在她有些拿不准了。
  难道患难见真情,贵妃这一病,跟林太医还真发展出了私情?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深更半夜的,两边都偷着出门。
  嘉妃请安回来就收到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思索了半晌午都没拿定主意。
  --
  直到用过午膳后,圆明园的阿哥所传来了消息,才立刻撇开了她的注意力。
  嘉妃到底最看重自己的儿子,先把贵妃之事扔到一旁:“什么?皇上在阿哥所大发雷霆?”
  在圆明园里觉得规矩少而快活的,不只有皇上和六宫嫔妃们,阿哥们也是如此。
  大阿哥准备娶亲之事,这几日不在上书房。
  没了长兄在上面压着,三阿哥四阿哥又都处于人嫌狗憎的问题儿童年纪,功课再多都压不垮他们贪玩的心。何况上书房除了哈哈珠子,还有几家王府的孩子,一窝子男孩子凑在一起怎么能坐得住。
  听说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没空来考较他们,阿哥们就自发给自己放了两天假,练字马虎,功课应付,课堂上更是公然嬉闹起来。
  谁知皇上大约是被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党争搞烦了,今日扔下对掐的两窝大臣,反而来上书房看儿子们了。
  大概想让乖巧可爱的儿子来安慰疲惫的帝王心。
  谁知道阿哥们给了帝王第二次暴击。
  皇上雷霆大怒。
  因三阿哥年长些,皇上便重点骂他还打了手板子,而四阿哥跟其余王府的公子哥儿们则只是一起挨了几句削,然后被罚了彻夜抄书。
  当然,挨完手板子的三阿哥还是要抄书,不过四阿哥因为没有挨板子,所以要多抄一倍。
  嘉妃又气儿子不争气又心疼他挨罚,在屋里急的坐立不安。然而却不敢这时候去跟皇上请旨看四阿哥。
  只能让人多多注意上书房的动静。
  又想着儿子晚上要熬夜抄书,便命紫云去提点阿哥所的下人,务必要将灯点的亮如白白昼,可不要熬坏了阿哥的眼睛。
  --
  与此同时,高静姝也听说了此事。
  春草擅做药香蜜饯果子,这会子正把南方送来的荔枝干做好了呈上来。
  鲜荔枝极难得,每年按着时节从南方运过来三十盆,可一路总要坏掉三分之一,剩下的到了宫里,真是要论个分了。
  荔枝干就方便多了。
  插在荔枝肉上的小银叉小巧精致,叉顶还是一只惟妙惟肖的荔枝,用的是一块红玉髓雕琢而成。
  这是高静姝年后让内务府给打造的一套小叉子,吃不同的水果上面雕的就是相应水果的样子,俱是拇指大小的各色玉石籽料,玲珑可爱。
  荔枝本性热,用草药腌制后就少了燥性。
  此时高静姝边吃蜜饯边听阿哥们的悲惨遭遇,不由道:“三阿哥九岁,四阿哥才七岁,都是淘气的时候,皇上也太严厉了些个。”
  紫藤打小跟高静姝一起长大,不由笑道:“娘娘不记得您小时候,大人是怎么考较少爷来着?天下男儿都是一样的。便是百姓之家有几亩薄产的,儿子要继承家业不至败落也得打小下苦功夫教导,何况皇家。”
  高静姝兴致缺缺地听着这套理论。
  在紫藤心里,是坚信自己娘娘将来一定会有儿子的,所以见她不以为然,就连忙提前展开了育儿教育。
  “娘娘想,皇子们打一出生就有许多人伺候着,四岁启蒙,六岁上书房,汉学、骑射、满语都有最好的师傅教导,原也该成才的早才是,三阿哥九岁可不小了,圣祖爷八岁的时候都御极了呢。”
  高静姝都替皇子们冤枉:要是都以康熙爷为标准,那皇子们也太难了。不过想想乾隆自己的奋斗目标和人生偶像就是祖父康熙,所以这个标准也不奇怪。
  康熙爷大力提倡“稽古兴文,崇儒兴学”,对教育那是格外重视。他自己更是上至天象、地舆、治国、刑律、农政,下到医药、奇门、数学乃至西域和外国文字,都无一不通。而且文的厉害不说,武的也能上马御驾亲征。
  皇上拿着这样的标准来卡阿哥们,阿哥们自然要悲剧起来。
  两人正说着,宫女杜鹃跑进来更新最新的情报。
  杜鹃生的甜润一张小脸儿,在内务府的时候,就认了一个嬷嬷当干娘,所以才被分来贵妃宫里,从三等宫女做到了能进暖阁服侍的二等宫女,只差贵妃娘家的紫藤和木槿一步而已。
  因她人缘好,所以情报系统就丰富,高静姝见她有这个特长,索性就让她将工作重点转移到情报上去。
  此时她就是来播报新动向的。
  “皇上在上书房打完三阿哥,骂完四阿哥,将一众小爷们训得鬼哭狼嚎后,又去了阿哥所考较五阿哥。”
  高静姝心道:皇上怕不是气疯了?
  五阿哥永琪虚岁四岁,都没有上书房的资格,是打年前太后说了一嘴后,才开始启蒙。而且也只分了一个师傅在阿哥所教教千字文三字经之类的儿童启蒙读物。
  可这回三岁的小孩都要参加考试,可见皇上动了多大的火,是每个儿子都要骂一遍才能痛快吧。
  “然后呢?”
  杜鹃很有说书的潜质:“娘娘您猜怎么着?”
  她眉飞色舞:“谁料五阿哥表现极出色!这才学了两个月,已经将三字经背下来不说,还能指着认出不少简单的字来。不单如此,还学了一点子算术。考过五阿哥后,皇上终于开了脸儿笑了,还赏了五阿哥新制的两本御书,一套文房四宝,说不必等后年六岁,等明年就破例让五阿哥进上书房呢。”
  木槿和紫藤都颇为吃惊:“愉嫔娘娘不声不响的,竟看不出五阿哥天资这般高。”
  高静姝倒不太吃惊:历史上的五阿哥永琪,未来的荣亲王,可不是许多电视剧里的恋爱脑。相反,他是个格外聪慧孝顺的出色皇子,要不是死的早,估计也没有嘉庆帝什么事儿了。单荣亲王这个封号就可以看出皇上的看重——当年董鄂妃的儿子也是荣亲王呢。
  皇上今日在上书房大发雷霆后,晚上并未翻牌子。
  后宫妃嫔倒是都松一口气,谁也不想这时候去伺候皇上。
  次日清晨,高静姝就围观了纯妃和嘉妃刁难愉嫔。
  愉嫔母家珂里叶特氏近年来颇为落魄,家里兄弟们又不争气,嘉妃趁着皇后还没出来,当着满宫人就笑道:“上回母家传来消息说买了京郊一处小院,谁知竟是愉嫔家里贱卖的,早知如此,看在同为后宫姐妹的份上,多给几十两银子也无妨的。”
  妃嫔并不能总跟母家互通消息,最近一次嘉妃见娘家人还是正月里皇后的恩典,这会子才拿出来说,就是故意给愉嫔没脸。
  愉嫔叫人揭破娘家的窘迫,果然脸红的滴血一般。
  纯妃则打量了她一下道:“妹妹这只多宝钗戴了多少回了,到底是主位娘娘,也该给自己置办些头面,也是儿子的颜面不是?”
  愉嫔更加羞窘。
  无奈两人都比她位份高,也比她得宠,她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其实她见惯了宫里的拜高踩低,对这些刺人的话也没有那么在意,反而更担心儿子:儿子露出不凡的天资来,愉嫔固然惊喜,可儿子还那么小不懂得藏拙,哪里知道这样招人的恨!
  愉嫔昨夜听了消息后就急了一夜没睡好,今天被两妃轮着欺负,也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
  高静姝刚想怼一句:“真有意思,儿子比不过人家,就亲娘上阵。”木槿却提前看出娘娘的意思,将茶递给她截断她,又附耳道:“娘娘若是开口,以后愉嫔和五阿哥更难了。”
  其实高静姝也明白,个人要担个人的事儿,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只是看着纯妃嘉妃这样逮着好欺负的使劲欺负就烦。
  但还是把到了舌头边上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一早上你们就这么有精神,真是难得。”
  嘉妃闻言一笑:“贵妃娘娘没精神吗?难道这两日没休息好?林太医是国手,必会好好为娘娘医治的。”
  嘉妃的语气转了好几个弯,听起来格外妩媚。
  只是才说到这儿,葡萄便扶着皇后出来,众人便都将话头按下,先给皇后请安。
  当着皇后,纯妃和嘉妃都不再针对愉嫔,只闲话起家常来。
  皇后含笑听了一回衣裳首饰的话,才开口道:“明儿永璜的侧福晋吴氏就抬进来了,到时候少不得去各宫问安,你们都是做母妃的,可要和气些。”
  大阿哥永璜之所以能逃脱这次皇上的大怒,也是因为此事。
  清廷的规矩一贯如此,阿哥们娶福晋之前,不但有了教导人事的宫女,还有了不入玉牒统称为格格的小妾们,甚至还常先抬进一个入玉牒的侧福晋——等正妻入门的时候,都不知道接盘第几手的夫君了。
  大阿哥已经有了两个格格,不过等闲在阿哥所不会出来,高静姝也未见过。但侧福晋上了玉牒,自然是要去各宫行礼的。
  嘉妃笑道:“大阿哥是皇上长子,侧福晋入门,臣妾们自然不能薄待了,必得备上一份厚礼。愉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愉嫔木木的,低声应了是。
  直到请安散了,回到自己宫里,愉嫔才捂着脸落下泪来。
  --
  而这边高静姝回到钟粹宫,便问跟着她去请安的木槿:“今儿嘉妃对我好热情,请安都散了还一路跟着我问最近身子如何,夜里歇的好不好。难道真是我前日晚上醉酒后,这两日看着憔悴?”
  木槿看了看娘娘的芙蓉玉面:“娘娘气色好着呢,嘉妃娘娘……奴婢也有些看不透,只知道她也是个心思深的人,比纯妃娘娘要沉得住气,当日人人都以为纯妃要升贵妃位,论理嘉妃娘娘该是最急的,但硬是憋住了,一点儿异常都没露。”
  高静姝点头:嘉妃金氏在潜邸里是普通格格,入宫也只是贵人,但却平安生下了皇上登基后第一子,而且她的恩宠虽不显眼,但却细水长流颇为牢固,这些年皇上都对她甚是不错,可见功力。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嘉妃以后还能生好几个儿子呢,据说是乾隆后宫儿子最多的女人。
  高静姝点头:“所以我宁愿跟娴妃相处,看一张冷美人脸,都不愿看嘉妃纯妃的笑脸。”
  一时负责看守库房的杜若捧着册子进来,请贵妃勾选明日要送给大阿哥侧福晋的礼。
  紫藤便道:“端慧太子去后,宫中无嫡子,大阿哥居长,皇上虽对大阿哥最严厉,可大约也是最看重。这又是正经侧福晋,礼可不能薄了。”
  此时高静姝没有想到的是,大阿哥侧福晋给她带来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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