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红灯笼九

  “明知道我无法避开你,你还来撩拨我。”少年说着这些,也许是在回忆,所以声音稍低。
  两人的这道口子被他冲动撕开,此刻正咧开大嘴朝他们哈哈大笑。
  琏官的脸一时发白,一时又发红,不知道怎么应对他。
  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也让他冷静:“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我只知道当下,此时此刻。听说修道随心,琏官姑娘,请你也随自己的本心。”
  他倒是敢说。
  齐遇默了默:“我这几日一直心中疑惑……若是姑娘觉得唐突,打骂也由你。”
  “不,你做的很好。”是她意外他竟会这样反击,“既有疑问,说出来也无妨。”
  他是人,不是路边一颗没有心思、没有想法的石头。因为她做的事而产生联想,本是寻常。
  “跟你去琅琊国,一是不放心你,二是好奇那国都到底什么模样。在河底……那种境况下,明明可以将你直接打上去,却选择那种方式……我没有想太多。或许你说得对,我是在撩拨你,不是故意,而是下意识就那么做了。”他既是真心,那她也真话告知。
  “你说,我心中有你。”琏官微微一笑,摇头,“我不知道。”
  至于欲念,她自来就有,谁能堪破?
  最大的欲念,是杀欲。
  “有你没你,与我无区别。”
  齐遇看着她:“我知道。”
  他并没有奢望她能给他一个结果。
  今日说这些,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并不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湖水。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他产生影响。
  若是过界,试图看到他的心里去,那他也不会岿然不动。
  他们站在街道中间,陈皮眼见一个个担着香烛的贩子走过来,又走过去地叫卖,那香烛卖的很快。
  差不多是时候了,陈皮道:“姑娘跟齐公子,你们想不想去北街看看古城墙?到了夜间,古人也会出来走走的。”
  “古人?”
  陈皮边走边说:“这里曾是楦国的地界,当年盛产铜矿,主要供给隔壁的骁国。后来骁国财政不足以支撑铜矿花销,楦国便停止供应。两国交恶,骁国使细作让楦国内斗。没几年,楦国国弱,被骁国强行攻占了去。听说国破时,楦国百姓不是被砍杀,就是被活埋。”
  而站在楦国的古城墙下,可以看到当年的楦国人如何被骁国兵将推搡着,最后踢入那挖好的洞穴中……
  洞穴中人叠人,求救者,哭喊者,沉默不语者,试图挣扎者……不计其数。
  楦国人已被掩埋几百年,怨气冲天。许多鬼魂心有牵挂,不愿离去,逢夜间都会出来寻觅自己的残躯,或是亲友。
  有的鬼魂寻到,心满意足地走了。而有的鬼魂翻遍洞穴都寻不见,时日长了,就在古城墙下游荡,一遍遍走当年被敌军推搡时走过的路。
  古城墙下,香烛袅袅,烟火缭绕……
  烟火之中,那些古人且哭且行,且行且看。
  自一个小贩那买来几根香烛点着,陈皮屈身拜了拜:“要过年了,问各位安。”
  将香烛在地上插好,他又安安静静地候在边上。
  有不少人过来祭拜,琏官问:“难道他们都是楦国的后人?”
  “不,这其中大多是骁国之后。”
  造如此杀孽,此处哀声喧天,此情此景还常会落人梦中。次数多了,人会害怕,会去琢磨。只要往前追溯,知道先人来自何处,便能知晓这做梦的因由。
  “人们为求心安,便会来祭拜。”陈皮低着头,“洪管事说,日日年年,这里香火多了,才能慢慢消解鬼魂的怨气,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她想起街上的那些红灯笼:“那些被困住的魂魄,也有从这里跑出去的?”
  他道:“不错。”
  洪崖不声不响,做的事却不少。
  “等洪管事得空,你让他速出来寻我。”逛到现在,也差不多四更天,“我们先回去,今日劳烦你了。”
  走到浮云街的牌坊下,目送他二人离开,陈皮才转身回去。
  两人提着红灯笼走到一半,琏官道:“我们先去城里吃点东西。”
  他们走得慢,走到景山城内的大街,正好赶上清早的集市。
  清晨野草带着冻结的霜,疼得脚尖指尖发胀发麻。
  路边有人在卖白粥油条,还有各式糕点。闻着味道不错,两人便上前去叫了几份,坐在路边热乎乎地撕油条,热乎乎地吃煮地翻泡的稠粥。
  回去前,一并给裴元跟瑛姑都打包了一份。
  *
  夕阳西落时,宅子来了客人。
  洪崖带着陈皮,陈皮两手一边一只,提着大鹅,静静地站在一旁。
  裴元看着他手里的两只大活物,分辨许久,才放下心来:“洪崖兄见外了,人到我们就很欢喜了,下次不必带礼。”
  “你眼睛怎么了?”
  裴元揉揉眼:“作画一宿,眼花了,等会儿就好。”
  瑛姑上前去拿陈皮手里的东西,琏官进来坐。
  双方随意,洪崖道:“陈皮传了姑娘的话,想来是姑娘有什么要紧事,而我正好帮得上忙。”
  琏官点头:“你听过鬼魂彘吗?”
  她从自己的袖子掏出那个赤色囊袋,囊袋鼓鼓动着,明显是装着了不得的东西。
  “以前有所耳闻,但从未见过。”不过这赤色囊袋,他是许久没见了,“这里装的就是鬼魂彘?”
  她将囊袋递给他:“尚不齐全,只是零散找到了大部分。”
  瑛姑与那书灵熟悉起来,还需要时间。如果想着靠书灵去找剩下的鬼魂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不管如何,过完年,她都不能在此继续逗留。
  囊袋入手温和柔软,洪崖感觉很亲切:“姑娘是想让我找全剩下的鬼魂彘?”
  “不错,只是这鬼魂彘没了眼睛没了耳朵,不能看不能听,只剩下一张仅能开口说话唱歌的嘴巴。”他是火,体质特殊。那些鬼魂是怎么为他所吸引,朝他涌来,琏官并不知晓,“若是你真能找全鬼魂彘,作为交换,这只囊袋便物归原主。”
  她用惯的这只赤色囊袋,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桐山派的训诫堂,一进去就难出来。洪崖待够了,当年为了出来,他什么都愿意换给她。
  琏官只看上了他那身皮肉。
  他虽是鬼,但身上的皮肉却让他日间也能走在大道上,像个寻常人一般。他不能割舍全部,便割了心口的那部分给琏官,换来自由。
  她冷着一张脸,当他的面缝缝补补,将那片皮肤做成一个袋子。
  他吞了去痛丹,暂时感觉不到痛。可眼看着自己的皮肉被人做成不美不丑的一法器,还是会觉得奇异。
  更让人奇异的是,那皮肤被割舍,他还能感觉到少女针线缝补时,那双冰冷的手来回抚过那皮肤的畅快。
  他生出一种错觉,伤口好像正随着那双手的触碰一点一点愈合。
  琏官对新做的法器很满意。他告诉她,将破碎的魂魄丢进袋子,时日久长,稀碎的魂魄也能被粘连起来。
  下山后,洪崖才觉心口疼痛难耐。
  他养了好几个月,但那里的皮肉始终长不出来。
  那块独一无二的皮肉,永远地离开了他。
  如今,琏官愿意将这囊袋换给他,只为了区区几只鬼魂彘?
  看他拿着囊袋不撒手,也不回应,她便拿起桌上的茶来喝:“你不愿?”
  “姑娘不要这囊袋了?”他抬眉问道。
  将茶杯重新放回桌面,她道:“你不想要?”
  是,他其实更需要……被她要去皮肉,他身上就空缺一块。他是有感觉的鬼,自然不好受。
  空缺的那块,是他的弱点,他的死穴。
  变成鬼,洪崖贪心了,想要长长久久地存在于世。
  之前做事总是顾忌着这个弱点,如今就在掌心。他又激动又失落:“或许姑娘看得上别的,我随那找到的鬼魂彘一起换给你。”
  “找回鬼魂彘,你彻底自由。”心口的皮肉只有一块,割哪里都比不了。既决定还给他,她就没想要回来。
  洪崖宝贝一样托着那只囊袋,话不多说,跳上屋顶。
  他的修为,已经可以控制自己能吸到什么样的鬼魂。虽然芸娘不能看不能听,但她会说,会控诉,会求救,这就足够了。
  鬼魂彘为这团火所吸引,正疯狂地朝他而来,随着鬼魂彘来的,还有一只小雀。
  这小雀长得灰扑扑,洪崖一把抓住,随手将它捏死。
  见瑛姑好奇地看,洪崖解释道:“小雀是监视鬼魂彘用的,一般鬼魂彘都是由这种小东西看管。”
  当日陶郎出现的时候,就有鸟叫声,叫声与这小雀无二。也不知道是监视芸娘,还是监视陶郎。
  ……事情办好,洪崖含笑道:“姑娘,过两日我会再来。”
  这片皮肉离开他许久,他需要时间将这囊袋一点点拆开,放回自己的身体。
  鬼魂彘被尽数封印住,放入他随手拿的灯笼里。
  等他走后,琏官提起那只灯笼。肉眼可见散开的鬼魂彘用力冲撞着灯笼,因为封印的作用,闪着熠熠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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