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灯笼四

  等他稳稳当当落地的那瞬，裴元发现这全身的皮肤都像烧着了一样烫热烫热的，又痛又辣。
  洪崖笑道：“浮云街不能施法，破禁会疼痛难忍。”
  作为管事人，他不受禁不痛。裴元作为被携带者，只有感觉并无伤痕，已算是好的。
  琏官先到，齐遇正倒在小茶棚的木桌之上，几个人正围着他。
  “他瞧着是死了吧？”
  “不会吧……这年纪轻轻的，死了倒可惜。”
  “这怕不是落单了吧？一个人孤苦伶仃死在这里，倒是可怜。”
  不知道他趴着昏迷多久，若不是有人发现不对叫了一声小二，店小二还以为他在打瞌睡。小二怕出事，在他身上搜寻了一把，也只有这哨子显得不同寻常，便探手取来。
  可那哨子一沾手，片刻就碎成粉末，不过几息，这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就站在近处，冷眼看着他们。
  她这般突然出现，也看不出修为深浅，几个人不想惹事先走开了，小二却吓得变了声，忙解释道：“这小哥坐在这里喝茶，跟这两只灯笼古古怪怪地说话，也不知怎么就倒下不省人事了，可怪不得我们……”
  桌面摆的那两只灯笼一新一旧，新的是齐遇做的，那旧的那只……琏官凝神看了一会儿，伸手取来，心中不免有异。这旧的红灯笼里画着一只含苞待放的淡墨色牡丹，小小的空间里还寄居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灯魂。灯芯像人在呼吸，长抽一声就微微喘动着。
  女子那一双浅色的眸子盯着这只灯魂，突然间笑了：“是你在捣鬼？”
  灯魂只是按国师所说，将他的名字写出来罢了，哪能想到国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不，我只是听命而已，并没有想害国师。”
  ……国师？琏官看了一眼齐遇，他可不像什么国师。
  将那牡丹灯笼缓缓托起，她低头与它细语：“你认识他？”
  后边的洪崖跟裴元只见到琏官的背影，她没有让他们上前的意思。对视了一眼，他们也没有不识趣地上前打探，总归这些事情她都能解决。
  可隔着一些距离，洪崖能感觉到，那趴在桌子上的男子并不是修士。
  裴元：“那是我和师妹下山认识的，名叫齐遇，我们暂时同行。”
  洪崖脖子痒痒，不经意间摸了摸：“那你们是一路历练，连这大过年的也不回去了？”
  裴元摇头：“回头让琏官传个信报平安。”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闭关出来召唤他们，他们就什么时候回去。不然现在桐山，倒也尴尬。
  这一对师兄妹倒是有意思，洪崖邀请他们：“过年这浮云街更热闹，数条长街都是灯，家家屋顶也放烟火，比外边的集市出彩不少，你们到时可以来看看。”作为一只孤身的鬼，洪崖常觉寂寞。按说这浮云街经他多年管着，能发展成为这数百里内最大的黑市，他也该心满意足了。无奈真身是鬼，他始终觉得这外头的热闹还是不够填满自己。
  裴元谢他：“洪崖兄盛情，我们一定来。”
  在琏官的手上，牡丹灯魂不敢多说，亦不敢隐瞒任何。它是魂体，更容易感知到人的情绪，这个黑衣女子平静的面容之下，分明压着滔天的愤怒。
  它一只灯魂，孱弱无助，越说声音就越小。它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听话，尚不知这黑衣姑娘是什么身份，将倒豆子一样将这些都托盘而出，会不会害了他。
  “姑娘，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有些是我亲眼看见的，有些是我听到的……国师也说，没有了琅琊国，故人亦不存，他不再是国师，他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不能做，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纵然过去千年，那琅琊国师沈朝，在修士界也并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他是那时有名的邪修，出身琅琊名门世家，还好开堂讲座，著书立说，如何修邪的书卷没有百本也有数十本。如何取他人内丹，如何开腹取子，如何以非人手段增自身修为……写的尽是修士正派不屑用的卑劣手段，却引得一众意图走旁门左道得偿所愿的人趋之若鹜。
  桐山派藏书颇丰，当年沈朝著写的数十本书，亦收了有七八本。作为禁书，门中弟子不得靠近翻阅。
  重伤恢复的琏官常日待在藏书阁中，不顾及那些禁制，沈朝的书她统统翻阅了一遍。
  的确是害人之书，只要心中有恶，按他所著法子修习，修为增长一分，自身亦损一分，一生都别想再踏修士之途。
  这样损人又不利己的烂书，骗骗那些蠢人就算了，只是偶然间琏官回想她看过的那些内容，又觉那烂书不仅仅是烂，还透着几分邪恶。
  那沈朝当真通晓人心，只要你知道他的名字，翻看他的书，不管你是欢喜接受，还是心中唾弃，就免不了受他影响。在往后的不经意间，他所写的内容都会不止地往你的脑袋里钻……
  偏偏这样一人，最得当时琅琊国主的宠信，不必科考，不必受家族照拂，因为修为极高，占卜见长，年纪轻轻就跻身大国师之列，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搅弄风云……
  直到他主战，站到了国主的对立面。
  沈朝如灯魂所言，离开朝堂，易容做了一回普通人。
  在牡丹灯魂眼中，大国师与大巫月行的都是好事。
  恁是如此，二人还是反目。
  沈朝败了，无法逆转琅琊国灭的宿命。
  这就是他的结局。
  这牡丹灯魂说，齐遇是大国师沈朝。
  那千年前，他不是借法死遁，而是技不如人，被迫封印在那琉璃棺椁之中。
  琏官看向那犹还趴在桌子上，一点动静都无的齐遇，他现在并非修士，也看不出有什么巧舌如簧的惑人能耐。
  作为普通人，被告知那样的过去，琏官很好奇，之前从他身上的吸收的情绪，曾让她灵力大涨，那昏迷的他会有什么样的情绪。
  这般想着，她伸出右手探去。
  裴元只感觉她那翻转的细长手掌带着涌动的灵力，怔忪间，她已经贴上那人的额头。琏官是自小不喜欢与人触碰的，她若是与人说笑，那表明那人就是她愿意交好亲密的人了。
  齐遇的额头微凉，还有些微汗。
  抹去那些汗，琏官继续探，却并未探出她想要的东西。
  那地方黑茫茫的，是空的。
  他什么都没能想起，灯魂与他说的那些，也只是落水无痕。
  裴元上前来：“师妹，你看出什么了？”
  “没什么？”她的语气有些失望，时间不早，不好再探。她的手用了力，只听啪啪几声脆响，就将不省人事的齐遇给拍醒了。
  “……琏官姑娘？”
  那些巴掌好像落在自己额头一样，裴元听着都疼：“你刚刚可是吓我们一跳。起来吧，起来再逛逛，好不容易来一趟黑市，别空手回去了。”
  齐遇跟前也就一杯茶，并没什么买什么新鲜玩意儿。
  不过那只旧的红灯笼，裴元看了几遍，又伸手拿过来看：“师妹，你看着红灯笼的手法，跟你做的不说一模一样，也像个九成半了。”上面那小小的牡丹画地也好，一看就是老笔法老物件了。
  他没轻没重，拿着那灯笼瞧了又瞧，看到里面缩着的灯魂，还有些诧异。
  这红灯笼到底是多少年的古董……
  不等他问，琏官将牡丹灯笼拿回，放回齐遇跟前的桌面：“这样的红灯笼谁都可以做。”
  一直以来，桐山镇的黑市灯笼大多就长这样。裴元：“那倒也是。”
  洪崖听着师兄妹二人所言，摸了摸鼻子：“浮云街上的灯笼倒是少见这样的，当年看到这样小巧精致，我就买下了。”
  牡丹灯笼一挂就是好几百年，没想到今晚却自己下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牡丹灯魂探出小脑袋，声音轻细：“洪管事，您安好。”
  “你安好。”
  “我是时候离开此处了。”灯魂点着小脑袋，“这些年，谢谢您的照拂。”
  牡丹灯笼在变卖之前就已成魂，洪崖知道它有主子。
  等这么多年，它一只虚弱的灯魂，终于等到人，却要蜡尽灯枯。
  它是时候离开此处，是时候消亡于世。
  “不碍事，”洪崖满不在意地摆手，“你想好，走便是了。”
  牡丹灯魂应声，最后恭恭敬敬朝他行完大礼，才回了红灯笼。
  小二站在边上怔怔地，也不去做生意。齐遇用灵石结了茶水钱，让他自己先忙。
  裴元看洪崖兴致不高，便道：“洪崖兄若是喜欢这样的红灯笼，回头让师妹做一些送你，或者让她教你做，往后你想要多少就做多少。”
  闻言，洪崖一张娃娃脸止不住欢悦，看向她：“那姑娘就教教我，过年我就去寻你。”
  琏官没有拒绝。
  留裴元跟洪崖在茶馆坐等瑛姑，齐遇与琏官入了人群。
  齐遇提着一新一旧两只灯笼，没有想在浮云街多逛的心思：“剩下的灵石我想买瞬行丹。”
  他不是修士，要在短时间内到琅琊国故址，必须借助他物。